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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不知尽头的黑暗中, 楚留香手中那一豆烛火仿佛夜海渔灯,像是微弱的希望,却又是无边的绝望。

他望着地面上的累累白骨,良久才道:“这不是什么广场,这是一座万人坑。我本还疑惑, 如此浩大的工程, 为何一丝风声也没漏出过……”他生硬地顿了顿, 语气中带着掩不住的郁怒,“因为知道这宝藏的工人, 已全都被杀死在这里了!白玉京的人何其歹毒, 唯恐放过一个,竟将他们全赶到这里,再一个个害死!”

沈眠本怔怔听着, 此时忽地打了一个冷战:“……这里既然用来堆死人,会不会是死路?我们是不是被困在这里了!”

楚留香冷笑道:“说不定正是如此。你自以为将那位方教主玩弄于鼓掌中, 焉知他不是逢场作戏, 故意要你也葬身此处?”

沈眠极受刺激,立时厉声道:“不可能!他便是不在乎我的生死, 也要在乎下半部金蝉玉蜕功!何况他为什么要害我,他怎么会要害我!”

楚留香沉默片刻,道:“你怎知道, 他一定需要这半部经书呢?”

一阵刻骨的阴冷霎时将沈眠浸透了。

她如在梦中, 喃喃道:“是啊……可是他身体很不好……和侯爷一模一样……他……”

楚留香叹气道:“你会作戏, 难道他便不会?他幼年失怙, 饱尝人间冷暖,又有如此城府心机,能兵不血刃定下这样一条毒计,怎会是个真正的毛头小子?”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何况,你可曾看过上半部经书?……你怎知这里放的经书就一定是那下半部?”

沈眠呆住了。

楚留香并没忍心将话说得太残忍,道:“这不过是一时猜测。兴许还是有路出去的,我们且往前走走看罢。”

三人便又默默地沿着尸骨向前走。

沈眠似是无法接受自己无往不利的一面竟会受挫,只失魂落魄地走在最前面。这尸坑中沉积着阴冷腐朽的气味,人行其中,仿佛头顶有万鬼哀嚎,数十年在此盘旋不去,但她也如看不见一般,全不似正常女子情态。

楚留香心中压抑,只兀自默默思索,全没留意方天至已许久不曾开口说话了。而这广场终究走到了头,沈眠借烛火急急张望,却见最末几层石阶之上,正是一面平滑如镜的大石壁,石壁上刀劈斧凿,雕刻出一朵硕大无朋的复瓣莲花。那莲花观之宽有数丈,高亦如此,宛若铺天盖地盛放,人若站在近处,仰头踮脚亦不能见其全貌。

沈眠几步奔上石阶,顿步细细一找,忽扑在莲心蕊盘上大笑道:“他没有骗我,这里!这里同密室石门一样有钥孔!”

楚留香闻言向她手指指处一瞧,心中亦松了口气,道:“看来我们或许不用死在这里。”

沈眠云鬓蓬乱,容光焕发,极娇媚地倚在石门上道:“你怎么自己拿着钥匙,不怕有甚么暗器机关了?真不要我来开么?”

楚留香正要开口,方天至忽道:“楚施主,不如让贫僧来罢。”

楚留香眉头微皱,道:“你……”

方天至微微笑了笑,平和道:“贫僧既然耐揍,这件事交由贫僧来做岂不最为适宜?你不必担忧什么。”

楚留香明白他言之有理,思忖片刻道:“好。你多加小心,我就在一旁策应你。”

那枚莲花玉佩没入了钥孔。

方天至心如止水,只轻振了振袖口,按住那与他等高的青石蕊盘向右一旋。

没有什么天摇地动的震荡,石壁深处好似轻轻一颤,门便这样轻盈地开了——

那蕊盘缓缓旋转着,正是一道圆形活门!

沈眠快活地大笑起来,头一个扑入门内如缎子般灿烂流淌的烛光中,娇声叫道:“我就知道他没有骗我!他怎会去骗自己的心上人?”

她就这般明艳万方的笑着,自然而然地转头朝前一看——

这扇门后,有三个人。

这三个人中,有两个正深深垂头站着,但他们并没站在冰冷的青砖上,而是沐浴着金蟾熏炉的香烟,踏着价值万金的西域绒毯,如在云端般左右立在一张羊脂玉席前。

方天至认得这两个人,左边的麻衣麻裤,独臂佩剑,正是槐序;而右边的白裙展地,青纱遮面,则是青女——他们如仆从、如姬妾般谦卑伏小,仿佛正惶恐地伺候着自己的主人。

而那张玉席上,则正坐着一个面带病气的白衫青年。

这青年衣襟雪白,如两片柔顺的云般垂落在绒毯上,而烛光落到他两肩膝头,则仿佛为他披上了一层辉煌霞羽。他在夺目的光中泰然独坐,眉目间透着一种奇异而冷峻的蛊惑力,仿佛生来便如此高高在上,无人能与之比肩。

沈眠娇声叫喊的余响犹在门外回荡着,但她人却如木雕般站住不动了。

半晌,她才回过神般,如一滩泥似的软软跪倒在地,喃喃道:“教主!”

那青年未曾理会她。

他只是静静地审视着方天至。

方天至不动声色地与他对视,却见这青年黑长羽睫微微一扇,熟悉眼瞳中忽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口吻和煦道:“你终于来了,不枉我亲自在这等你。”

他的声音亦很年轻,仿佛正与方天至年龄相似,但言辞间的态度却俨然如一个长辈。

方天至道:“你认得我?”

那青年道:“难道你已不认得我了?”

方天至微微闭目,终于将前后关头尽都想通了,半晌才道:“阿弥陀佛!师叔,好久不见了。”

他话音一落,沈眠猛地抬头向他看了过去。而悄然站在门旁的楚留香也不禁惊愕道:“你说什么?他怎么会是你师叔?”

那青年的目光从容落到楚留香身上,垂问道:“你就是楚留香?”

楚留香不卑不亢道:“久仰大名,方教主。”

那青年微微失笑,道:“方教主?也许几十年后,你可以这么称呼雪惊。但他也并不姓方,而是该随我的姓。敝人韩绮,你既然是天至的朋友,倒可以叫我一声韩伯父。”

楚留香蓦地呆住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青年不过及冠之龄,又瞧不出一丝易容的痕迹,怎么可能是雪惊的生父?这世上又怎会有他辨认不出的易容术?

……难道他用了真正的人.皮面具?

韩绮仿佛能猜透楚留香的心思,娓娓道:“我猜你在想,我脸上一定带了人.皮面具。”

楚留香沉声道:“不错。可这又绝不可能。这般精巧的面具,近五十年来也不过只有两人能制出来,但他们早已死了。”

韩绮道:“你说的不错。他们是已经死了。但我这一张面具,是二十几年前就命人做好的,当时万妙宫还未被你们大旗门烧成一片白地,千面人魔也还活的好好的。他还奇怪,为何我竟请他做一张与我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具?”

他的话说着说着,语调竟也由清润转为低沉,俨然是一个中年人该有的声音了,“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年轻人若像你这般自信,或许会吃点小亏。但我很喜欢你,年轻若不气盛,如何能成英雄?”

楚留香又怔住了。

他的师传向来不为世人所知,韩绮若真是雪惊的师叔,蜗居山寺十余年,为何甫一下山便能知道如此多的秘密?

但韩绮没有再理会楚留香,而是目光一转,向方天至投去专注一瞥。

他道:“知道我是你的父亲,你仿佛一点也不惊讶?这很好,你一直都这么聪明,我只要稍微给你一些提点,你便能做的很好。”

方天至沉默了一瞬,道:“我确实已想通了很多。当初你并没出事,而是自己离开寺里的。……我曾各处追问旁人,是否见过一个你这般的和尚,可除了马脸张之外,却从没人见过。那时其实我就该想到,一别四年,或许你已不是个和尚了呢?”

他的目光缓缓滑过韩绮肩后的漆黑长发,续道,“马脸张诈称你被害死在海里,大抵也是你曾暗中见过他,威胁他说了假话,为的也是引我到蔺王孙身边,一步步接触白玉京的人,好让我亲耳听到当年的真相……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韩绮亦沉默了一瞬。

再开口时,他却说了一句不相关的话:“我留在寺里的那只匣子,你可还带在身上?”

方天至道:“是。”

韩绮缓缓道:“这匣子是三微削的,当初装的就是你母亲留下的发簪。你祖父将莲花宝藏传下,阿暮结发从我,我便将玉钥镶成发簪,送给她簪发用。”

方天至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听着。

韩绮也不在意,只淡淡诉说道:“你祖父神功通天,但人遭天妒,他去得太早了,留下十二楼主却都是他的老兄弟,其中自然有不服我这般晚辈后生的。我韩家的武功来自莲花宝藏,金蝉玉蜕,何等难练,我如今不惑之龄,方才神功告成!当年若要叛徒察觉我武功出了岔子,那我韩绮必当身首异处。可他们谁是忠于我的,谁又想要害我?我思虑了很久,发现我能信任与倚仗的人实在太少,若想安心练成金蝉玉蜕功,只能离开白玉京。可我若只是离开,不论白玉京会否就此易主,单说内患一日不除,我便一日不能安枕,于是我就想了个法子,放出了莲花宝藏的秘密,并特地在中原认识了几位好朋友。这几位好朋友,还活着的,你也都见过了。”

“好朋友”这三字,他说得从容温雅,不疾不徐,仿佛还含着淡淡的笑意。

方天至便问:“蔺合意出海得来的三船金银财宝,是你送他的?”

韩绮道:“不错。我挑朋友,总是很有眼光的,他们总能派上我需要的用场。我这位好朋友也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很快便从白玉京中得知了莲花宝藏的存在。我瞧时机成熟,便与他们商议大事,打算借沈大哥千金百日宴的机会,引城中叛徒登岸袭杀我,暗中则埋伏人手与他们里应外合,将叛徒一网打尽。”

方天至淡淡道:“你如愿了么?”

韩绮微笑道:“他们自然如我所愿,帮我铲除了白玉京的内患。这些叛徒来袭杀我,所为不过是莲花宝藏的秘密,若本人未到,分不到赃该如何是好?恶人越是结朋引伴,越难以信任彼此,所以他们都来了,只有一个人没有来。这个人,才是和我的好朋友们阴谋勾结的聪明人……”

他说着,侧首向青女笑道,“杭贞,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肯娶你么?你这样的聪明人若睡在我枕畔,我岂能有一天安眠?”

青女浑身微微一颤。

但她却不辩白一句,只低声温驯道:“我明白了。”

楚留香听到关键处好奇难当,不由问道:“那些人莫非是趁你战后力竭,又突然翻脸,逼你交出莲花宝藏和金蝉玉蜕功?”

韩绮不轻不重地瞧了他一眼,却也并未介意他插嘴,叹息道:“不错。他们抓了阿暮,向我逼问。但阿暮绝非寻常女子,趁众人不备忽然发难,侥幸逃了。她生性温柔,不喜争斗,从未在人前显露过武功,这一步险棋着实走对了。我虽敌不过众人,但没了掣肘,自然也逃出了性命,从此隐于深山,直到如今。”

楚留香点了点头,追问道:“既然内患已除,韩伯父为何不回白玉京中修养?”

韩绮笑道:“我武功尚在,有些人自然不生反心。可若我练功途中出了岔子,谁知人心会否生变?”他轻轻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何况我若回去了,杭贞时时向我的好朋友通风报信,待我神功告成,这几人肝胆俱裂,就此逃命去了,又该为之奈何?今时今日,我又岂能看到这样一出好戏?”

方天至叹了口气,轻声道:“你费尽周章,设下骗局,却不直接动手报仇,只为了看这一出好戏?”

韩绮笑容微微一收,目光冷而专注地盯住方天至,徐徐道:“天至,武功到了你我这般地步,捏死仇人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但蚂蚁自知绝不是对手,死的时候反倒不会太过煎熬。所以我们正要看一群蚂蚁如何沾沾自喜地挣扎,自以为能将大象玩弄于鼓掌之中,待到他们欣喜若狂之时,再将他们轻轻捏死……只有让蚂蚁感到真正的痛苦和绝望,这才称得上是报仇,你明不明白?”

方天至闭目合十道:“阿弥陀佛!苦海无涯!”

韩绮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很看不惯他的和尚做派,半晌忽地放柔声音道:“你有一点其实说错了。我引你到海侯城来,并非只为了让你看看当年的真相。天至,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所拥有的一切将来都是你的。你我父子阔别四年,我该补给你四样生辰贺礼。”

方天至无动于衷,淡淡道:“一入空门,红尘皆忘,此处没有什么天至,只有一个和尚罢了。你既已还俗,便不再是我师叔了……”他说罢这句,话音轻轻一顿,“施主好意心领。只是贺礼云云,不必再提了。”

韩绮哼了一声,道:“你不打算认我?”

方天至道:“若是父子,何须相认?若非父子,何来相认?”

韩绮并没有发怒。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玉席上,落在膝头的手也仍柔和地轻握着,可身旁的青女与槐序却已齐齐跪了下来。半晌,他道:“你只有这些话要说?”

方天至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着:“非也,贫僧还有别的话要说。我归寺之时,师父已圆寂了——”

他冷冷问:“他是怎么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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