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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番外(前世)

康兴十八年三月十七, 裴文宣领到了人生第一道圣旨。

那时候他刚从庐州守孝归来不过一年,刚被从小定亲的秦氏退了婚,还在刑部当着一个小官, 按理来说, 不可能碰到圣旨这种东西, 但没想到,也不知皇帝是看中他哪一点, 突然就决定将他的掌上明珠、整个大夏最尊贵的公主——平乐殿下, 赐婚于他。

于是一道圣旨骤然落到裴家, 他在浑浑噩噩中接了旨, 便被定下了命运。

接旨那天晚上, 他没睡着, 躺在床上, 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他在夜里抱着自己, 看着月亮,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憋屈和好奇。

他从来没看清过平乐殿下的长相。

也从未与她有过任何交集。

对她的印象,都来源于别人的传说,听说她蛮横骄纵, 动则打人,嚣张跋扈,可怕至极。

就这么一个人,突然就要成为他妻子, 而他还没有任何拒绝的办法。

他本来还打算再去秦家看看,秦家退了他的亲,这事儿是他二叔一手操办,他总觉得有那么些不对, 如今却什么都不用管。

他的命运,他的婚事,已经被别人决定了。

这种事,令人很不舒服,然而更不舒服的,就是第二天早上,当他打开门时,就看见院子门口,站了满满当当一批人。

这批人是宫里来教他规矩的。

说是学规矩,但其实不止是规矩,这批人过来,第一件事,就是验身。

他从上到下都被验了遍,确认没有问题后,才在这群奴才低笑里穿上衣服,走出屋里。

而后他就开始学习驸马守则,从和公主问安,到与公主行房,都有详细的规定。

这样繁琐的礼仪,让他还没见李蓉,便心生厌恶。

心想着,这样万千宠爱长大的公主,脾气得多大,多不好。

可是再如何不好,那都是公主,都是嫁给他的人,他也只能尊着规矩学了。

等到了成婚那日,这种厌恶,又多加了几分不安。

他父亲没有其他孩子,按照礼制,该由他的兄弟替他来宫门前迎亲,可他没有可以信任的兄弟,这么大的事儿,他就只能自己来。

为此他做了一篇文采飞扬的《引凤词》,企图遮掩他的狼狈。

可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站在宫门口迎接李蓉时,他还是多了几分莫名的害怕。

他开始担心,自己来迎亲,不合规矩,李蓉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打他。

李蓉打了一次,以后会不会经常打他骂他?

其他都可以忍,但若李蓉打他骂他,他又如何忍?

他心里幻想着李蓉的可怕,心绪难安,浑浑噩噩等着,就听有人宫门缓缓打开,而后他就看见了车撵缓缓而来,女子身着嫁衣,手持金色团扇,当着自己的脸,跪坐在车帘之后,从宫门中缓缓出现。

没有传说中的凶神恶煞,没有想象中的丑陋非常,坐在车帘后的女子,甚至呈现出了一种超出常人的美,哪怕是只露出一双眼,都让裴文宣看得有些呆了。

好在他很快收敛心神,在众人面前故作镇定,拉开长卷,为李蓉念了那首《引凤词》。

他文采非凡,念完之后,周边尽是掌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的,就忍不住抬头往车撵看了一眼。

于是就恰好看到姑娘也在偷看他,一双满是好奇的眼落在他脸上,两人稍一对视,又故作镇定挪开。

只有裴文宣心里知道,自己看上去平静,心跳却奇怪的有些快。

《引凤词》大获成功,倒也算给这场婚事开了个好头,他翻身上马,领着李蓉往公主府去。

等到了公主府,他同李蓉拜天地。

他偷偷抬眼看姑娘的容貌,姑娘的扇子却挡得很好,终于在弯腰之时,露出一点点模样,然而也就是那时,他就被公主头上的发冠扎了一下,扎得头皮发疼。

可他不能喊出来,只能生生忍住,同李蓉完成夫妻对拜。李蓉似乎也察觉了他被发冠扎了的事实,抿着唇,压着笑,一双眼里全是笑意,漂亮非凡。

尚未却扇已是如此,等到扇子挪开,姑娘坐在床边,半分羞怯半分好奇抬头看他,他便根本说不出话了。

他一时也不记得自己见李蓉之前那些烦闷,和李蓉喝了交杯酒,遣散下人,独留两个人在房间后,便什么都不敢做了。

两个人各自坐在床头,李蓉不好意思说话,裴文宣也不敢开口,坐了好久,李蓉才低声开口:“郎君还不歇息吗?”

听到这话,裴文宣心就跳到了嗓子眼儿。

他自然知道歇息是什么,他站起身来,按照规矩所说,恭敬道:“请容微臣为殿下卸发。”

李蓉红着脸点头,裴文宣便跪到李蓉身后,替她取下发冠。

他做这些时,手一直控制不住有些抖,李蓉乖巧低着头,好似完全不知道他的紧张,反而是自己紧紧捏着衣角,看上去紧张得不行。

发现李蓉也紧张,裴文宣到有些放松了,想起李蓉如今年不过十八,算来他还年长两岁,他当是兄长,好好照顾才是。

心里这么想着,他便镇定下来,等替李蓉卸了头发,他又打了水,替李蓉卸妆,等做完这一切,到最后一步,他看着坐在床边的姑娘,好久后,才跪在地上,哑着声音,恭敬出声:“请容微臣为殿下宽衣。”

李蓉完全不敢看他,她扭过头去,看着窗户,低低出声:“嗯。”

这一次他再如何安慰自己,都控制不住手抖。

他一件一件脱了她衣服,而后脱了自己的衣服,放下床帐。

两个人在床帐里后,静静躺在一起,好久后,李蓉轻轻拉住他,低声问他:“郎君还不歇息吗?”

裴文宣心头一紧,他感觉到他们身下垫着的方巾,也知明日会有很多人等一个结果。

他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难受,可是当他转过身,看见李蓉的眼睛,他突然又觉得,这种难受消失无痕。

他看着李蓉,好久后,认真开口:“殿下愿意吗?”

李蓉听到这话,似是有些害羞。

“若是郎君,”她声音很轻,“自是愿意的。到不知,”李蓉抬起眼来,有那么几分忐忑,“郎君可是有其他顾虑?”

她的眼睛很明亮,带了些少女的娇媚温柔,像是雨后晴空,看的人心都软了起来。

裴文宣凝视着她,那一刻,他突然就有了认命的冲动。

李蓉也是被赐婚的人,终归也是受害者,他既然违抗不了皇命,那也不必辜负这个姑娘,好好在一起一生,也好。

他心中像是被什么蛊惑,不由得凑了过去。

青涩亲吻,而后触碰。

做的时候他很紧张,就怕弄疼了她,姑娘环着他的脖子,贝齿咬唇,稍稍摇头,他就觉得心里发紧。

两人折腾了一夜,前期算互相折磨,等后面就有了些趣味。

只是李蓉第一次,他不敢做得太过,见有了血染了白巾,他便咬着牙问她还要吗。

李蓉睁着迷离的眼抬眼看他,他喉间发紧,李蓉瞧着他,只问:“你难受吗?”

“不难受。”

他违心说着假话:“全看殿下。”

李蓉不说话,她瞧着他,好久后,她伸出手,抱住他,只低声道:“我没事,郎君请便。”

就这么一句话,裴文宣突然就觉得心防全线崩塌,他没有继续,只低头亲了亲她,温和道:“我怕殿下疼,殿下好好休息。”

两人互相体贴,等到了第二日,裴文宣早一步醒来,他一醒,李蓉便醒了,裴文宣按照规矩跪到床边,行了个大礼:“殿下晨安,千岁万福。”

李蓉有些迷茫,她一双眼定定看了裴文宣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随后笑道:“又没人看着,你做这些做什么?”

“这是规矩。”

“你我是夫妻,”李蓉趴在床上,枕着手臂瞧着他,“又不是君臣,要这么多规矩做什么?郎君请起吧。”

裴文宣犹豫了片刻,李蓉轻声道:“郎君不愿?”

“倒也不是。”裴文宣做下决定,她想与他做夫妻,那就做夫妻就是,于是他起身来,照顾她起床。

李蓉并不是他想象中那么骄横的人。

甚至于,她还十分温柔体贴,带了些小女儿家的娇气,又多了几分常人难有的聪慧。

他们一起在外游玩,行闺房之乐。

她在家文雅,但骨子里却有些疯闹。

有一天夜里,她告诉他,她在宫里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逛过花灯节,他听着就有些心疼,七夕那日,便带她出了宫。

她在街上跑跑跳跳,像一只灵动的鸟,甚至还换上了波斯舞姬的衣衫,混在人群中,看得人挪不开目光。

她有动,也有静。

她喜欢他写的字,偷偷拿了他的字来临,他走到她身后,看她临了半天,始终不得其形,他便忍不住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教你。”

李蓉手上一顿,便红了耳根,低头轻轻应了一声。

嗯。

那么小小的一声,就抓在他心上。

又甜又痒。

其他什么也没多想,只觉得这姑娘可爱极了。

那时候正是上官氏如日中天之时,他当了李蓉的驸马,上官氏是不喜的,毕竟他出身寒门,身份卑微,但既然已经娶了,上官氏也不忍让李蓉当个九品小官的妻子,于是承蒙上官氏的关照,他从九品直跃六品入御史台,也不过就是朝夕之事。

可他不傻,他清楚知道,上官氏让他入御史台,这个橄榄枝一旦接了,就意味着加入了这朝堂上的夺嫡之争。

他其实看得明白,李明心属李诚,李川家族庞大,早晚是要败的。

所以他被上官旭叫去询问之后当天,他一直待在书房里没睡,想了大半夜,等回到房间,一看见李蓉。

他就觉得,自己白想了。

他终归是李蓉的丈夫,李蓉抛不下李川,他就不可能抛下李川。

于是等到第二日,他便答应上官旭,进了御史台。

加入了朝堂上的纷争,他便不能松懈,从进御史台后,他便十分努力,上下结交权贵,手上的事儿总是超出预期完成。

为此他早出晚归,李蓉也没有半分抱怨。

有次他喝酒喝得多了,怕吵醒李蓉,自己躺在小床上睡,睡到半夜干呕不止,最后呕出血来,等醒过来时,他便感觉有人点了灯,他一回头,就看见李蓉气势汹汹站在他面前,喝了一声:“回去!”

那天晚上,他才知道,原来李蓉也有脾气。

脾气还挺大。

他低声道歉,李蓉似是有些难过,她打水给他的时候,裴文宣小声道:“我错了,日后不喝那么多。你别生我气了。”

“我不是生你气,”李蓉沙哑着嗓子,“我是气我自个儿,气我自个儿没本事。”

但他知道她不是没本事,她本事大得去了。

那时候新婚燕尔,感情算不上最好,但也是携手并进。

直到八月初,宣布了李川成婚的消息,他再一次听到秦真真的名字。

李蓉当时和他闲聊着,说着皇后上官玥挑选的人选:“母后这次选了五个姑娘,两个寒门,你别瞧是寒门,手里握着军权,给川儿,也是个助力。”

寒门,军权,裴文宣听到这话,便觉得有些不安,不由得多问了句:“谁?”

“有一个你可能认识,是你父亲故交的女儿,叫秦真真。”

李蓉说得漫不经心:“她身份低了些,母后想让她当侧妃,前些时日宣进宫里来见了,听说其他都好,就是有点太直。”

裴文宣听不进去,他明白,秦真真的脾气,岂止是直?

他心里一时有些发慌,只道:“她哥呢?”

“还在边关呢,她家里做的主。”

李蓉只当他关心故人,随意道:“这事儿也定下来了,很快就宣布,希望川儿这次婚事顺利吧。”

裴文宣没说话,他发着呆,李蓉转过头来,觉得他有些奇怪:“文宣?”

“哦,”裴文宣收回神,只道,“没事。”

毕竟也与他无关了,算不上什么事。

秦真真的事在他脑中不过一闪而过,倒也没有多想,他和李蓉继续过他的日子,也不觉时光流逝。

就只一路听闻李川成了婚,偶尔听说李川后宫有些斗争。

他都没放在心上,直到有一日,他从李川府邸出来,被秦真真的下人拦了去路。

“公子,求求您救救小姐吧公子。”

裴文宣听到求救,赶忙去见了秦真真。

她患了风寒,高烧不止,早已经烧迷糊了。

她因救人落水,被反诬推人,被责罚之后生病,没有药,也没有大夫。

见故人如此,裴文宣哪里放心得下?秦临不在,他自然就照看着,当即想了办法,给她弄了药,找了大夫。

做了一切后,他又觉得有些不妥,不知哪里来的心虚,让他嘱咐了那个下人:“莫要同你家小姐说我来过,就当是你请的,传出去,于我于她,都不好。”

下人赶忙应声,裴文宣安排好一切,从太子府回来。回来时候,便见李蓉正等着他吃饭,她特意让人准备了姜汤,说是怕他受寒。

“你今日在川儿那里呆的时间长,”李蓉笑,“他是个火神转世,一向少置炭火,我怕你冷着。”

裴文宣不知道为什么,心跳骤然加快,他低了头,应了一声“嗯。”

不知道秦真真的处境,倒也算还好。

如今知道了她的处境,裴文宣便觉有些难以放下。

他们自幼相识,他深知秦真真的脾气,落到如此地步,他心里便有些难安,帮了第一把,他咬咬牙,便帮了第二把。

刻意将李川引到了秦真真面前,制造了他们的偶遇,一来二去,秦真真终于入了李川的眼,日子过得好些。

而这些时候,李蓉开始四处问诊。

他们在一起已近一年,李蓉肚子始终没动静,她不由得有些忧虑。

她不敢告诉裴文宣,而裴文宣惯来不在意这些,也没察觉她的异样。只是偶然发现她在喝药,问了一句,她便答:“是些美容的方子,听说能长得更好看一些。”

裴文宣听了就笑,只提醒她:“莫要乱吃这些,让太医验验,吃坏了就不好。”

李蓉吐吐舌头,像个孩子似的。

秦真真日子好过起来,裴文宣也就放了心,想着日后就看她造化,也不必管了。

谁曾想,立秋的时候,宫里为庆贺太后生辰举办了宴席,文武百官受邀,李蓉同他一起出席,还在席上,他就得了消息,秦真真被人下了药,关在了偏殿。

宫里这些手段,谁不知其中龌龊,裴文宣听得这话,便知秦真真的处境。

不救,秦真真今日就完了。

救……

裴文宣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就有些慌乱。

可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他总是要救人的。

于是他算了时间,借由出恭的理由退席,而后急急赶往偏殿,想把人先救回来。

李蓉在席间正和人喝着酒,就发现裴文宣不见了踪影,她心里莫名有些不安,没有一会儿,她不由得多问了童业一句:“驸马呢?”

童业一时有些慌了,这慌乱落在李蓉眼里,李蓉顿时冷了脸色,她领着童业出了大殿,压低声:“驸马呢!”

童业当即跪了下去,将事情都招了,李蓉听到这话,深吸了一口气,提裙就跑。

她一路狂奔到偏殿,一把推开了大门,随后就见裴文宣站在床边,床上躺着一男一女两个人,裴文宣闻声回头,见到来人,顿露出震惊之色。

“蓉蓉……”

“闭嘴。”

李蓉没有多说,只道:“你出去。”

“可是……”

裴文宣话没说完,就听外面得脚步声,李蓉脸色大变,立刻上去将那男人往下拖。

裴文宣没反应过来,李蓉低喝了声:“看着做什么!快来拖,你狠狠把他打出痕迹来。等一会儿就说你来找我,发现这个登徒子在门口鬼鬼祟祟,你就把他打晕了,知道吗?!”

说完,李蓉就朝着这男人脸上一阵狂踩,而后拿着香炉狠狠一嗅,就倒在了床上。

她刚刚倒下,门便被人猛地踢开,正是太子侧妃之一江氏,带着李川和上官玥站在门口。

众人看见屋里的场景,所有人都愣了,李川最先反应过来,急急冲进去,扶起李蓉:“姐?你怎么了姐?”

裴文宣听到这声唤,赶紧反应过来,按着李蓉的话说了,上官玥脸色霎时极为难看,宫中什么事儿她没见过,立刻明白是江氏算计秦氏牵连了李蓉,抬手就一巴掌扇在了江氏脸上,随后迅速吩咐封锁了消息。

她不会让李蓉名节受到半点损害。

这出闹剧随着李蓉的清醒戛然而止,李蓉似是累了,提前和上官玥告退,便领着裴文宣回去。

回去的路上,裴文宣觉得很慌,他心里有些怕,又有些酸。

李蓉坐在马车里,她面上没有半点表情,和平日与他玩笑打闹那个姑娘截然不同,她坐着不说话,带了几分公主与生俱来的高贵。

等下了马车,他先下车接她,可她却当他不存在一般,径直就走了过去。

这种被忽视得感觉让他心里有些反酸,他想解释,又没法解释。

解释什么呢?

救人是他要救的,李蓉也的确被牵连,他有什么好解释?

那天晚上的事,他记得很清楚。

她问他,他和秦真真什么关系。

他说,他放不下她。

不是喜欢,也不是不喜欢,是放不下。

其实在过去那么多年,谁问他和秦真真什么关系,他都会答,青梅竹马,心悦之人。

然而那一次,他面对李蓉,他说不出口。

可李蓉容不得半点沙子,于是他的妻子,他的蓉蓉,他的李蓉,亲口和他说了和离。

他不肯,他们就从和离,变成了盟友。

那时他还并没有真正意思到盟友是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内心深处,李蓉永远是他的妻子。

他接受了她的提议,当天晚上,他们就开始分床睡。

他睡在小榻上,李蓉睡在床上。

那一晚他心里梗得疼,他有些想去求和,可他也不知道该求什么。

他只记得李蓉说的话,反反复复回荡在他心里——

这一场指婚,其实你我都没选择,我们都是为了权势,其实说起来,并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你心里有人,我心里也有人。

她心里有人,有谁呢?

她心里有人,他不当耽误她,更不该喜欢她。

喜欢她,就代表着他终究还是听从了皇权,连自己的心都守不住。

喜欢她,她终归也不喜欢自己,到头来怕是一片伤心。

喜欢她,自己当年对秦真真的喜欢,又算什么呢?说过要喜欢一个人喜欢一辈子,说过要照顾秦真真,回头不过一年就移情别恋,自己算什么东西?

他满脑子浑浑噩噩,心里就憋得发慌。

等第二日醒来,他看李蓉没事人一样坐在镜子前画眉,他低低出声:“我帮画吧。”

“不必了。”李蓉抬头笑笑,“我不喜欢其他男人为我画眉。”

其他男人?

他怎么算其他男人呢?

这一句话让裴文宣心里发疼,他知道李蓉是在赌气,他脾气也上来,便扭头出了门。

打从那天开始,两人便各自睡着一张床。

他有时也想讨好她,结果就发现,李蓉其实不止有温和良善,更有咄咄逼人。

他的示好,要么换来她的冷漠,要么就是蔑视,甚至于偶尔她会瞧着他送的东西,轻声说一句:“恶心。”

纵使是他有错,可他也是个人,三番两次下来,便也有了脾气。

他一开始冷战,不同她说话。

她也没事人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在一起出席的公共场合,她会主动挽着他的手,好似他们感情很好。但人后里,她又冷着一张脸,什么都不见。

有一天她出了门,半夜都没回来。

他找疯了,等半夜她一个人回来,她失魂落魄,似是哭过。

他有些慌了,不由得问她:“你怎么了?”

李蓉抬眼,她盯着他,好久,都没说话。

等第二天他下朝回来,就发现她搬去了其他房间。

他让人去查,才知道,李蓉让人去查他和秦真真了。

他听这件事,觉得她无理取闹,又知是自己理亏。他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在童业问他怎么办事,哑着嗓子道:“随她。”

李蓉容不下沙子,他的确有沙子,这是他们之间的死结。

他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打开,他在等,李蓉也在等。

他想,总有一日,应该等到吧?

但并不是。

康兴二十年秋。

她和他的关系越来越僵,他们已经在公主府分院而睡,她不愿见他,每次他去找,她都让人关着大门,除了正事,她从不与他私下交谈。

那天下了大雨,他听人从宫里穿了消息,说李川和李明起冲突,李明拿李蓉撒气,让李蓉跪在御书房外。

“跪了多久了?”

“一个时辰。”

“为何不早说?”

“殿下的人没来通知,是宫里的人给的消息。”

听到这话,他便觉得气结,他没想到李蓉连这种时候,都不会想到他。

他知道李蓉腿不好,也来不及生气,赶忙进宫。

等他来时,就看见李蓉跪在地上,苏容卿为她撑着伞,两个人站在雨里,美若画卷,天作之合。

他内心突然尖锐疼起来,疼时伴随有那么几分惶恐。

他压着情绪进去,软硬兼施劝说了李明,终于才等到李明放人。

等他出去时,就看见苏容卿冰冷的眼。

“为何此时才来?”

苏容卿开口质问,裴文宣听到这话,低头先扶起李蓉,随后冷眼扫过去,只道:“干卿何事?”

苏容卿眼里瞬间爆发了怒意,那种突如其来的愤怒,让裴文宣愣了愣。

然而他还没开口,就听李蓉虚弱出声:“今日谢过苏大人。”

“未能帮殿下什么,”苏容卿音调沙哑,“殿下不必言谢。”

“苏大人能在这里,”李蓉轻笑,那笑容裴文宣已经许久没见过了,他觉得嫉妒,不安,可他仍旧要秉持风度,听李蓉道谢,“我已感激不尽。”

两人简单寒暄,便道别离开。

说不出错处,可裴文宣却始终觉得哽在心头。

他直觉有什么发生,又不知是什么,他送着李蓉回家,等到了马车上,他终于爆发:“你出了事怎么不让人来同我说?”

“又不是什么大事,我的事,为何要事事同你说?”

“李蓉,”裴文宣一时昏了头,忍不住问她,“你还记不记得我是你丈夫?”

李蓉听到这话,露出诧异眼神:“裴文宣你莫不是昏了头?你算我哪门子丈夫?你若心里这么觉得,那我可先说好,我们还是和离了吧。”

他不知自己是中了什么邪,听见“和离”的瞬间,他突然就失去了争执的勇气,他扭过头去,只道:“随你,只是还是要给我留几分面子,莫要随意招惹别人。”

李蓉听他的话,只觉有病,自己找了个地方,到头就睡。

裴文宣知道她现在莫要说让他碰她,接近她都觉得烦,他只能坐在一边,将干衣服扔她,自己走了出去。

这场冷战持久绵长,他们一起辅佐李川登基,而后站在不同的立场,成□□堂吵,朝堂吵完回家吵,他不同李蓉吵架,李蓉便懒得理他,他见李蓉不理他,更觉烦闷,到宁愿吵架。

德旭三年,秦真真死于毒杀,李蓉扇了李川两个巴掌,那天晚上,李蓉少有没和他吵架,他们在庭院里喝酒,这难得的平和时光,竟让他觉得有种难言的感动。

他不由得问她:“你今日脾气好似很好?”

“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李蓉笑了笑,“我知道你难过,便让让你。”

这话把裴文宣说得一哽,其实他倒也没多难过。

这么几年过去,秦真真的生死,好似也无所谓了。

个人有个人的命数,他也管不了那么多。

他连自己都管不了。

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也没开口。

他不想让李蓉知道他不喜欢秦真真了,这让他觉得有种难言的丢脸。

毕竟……李蓉也不喜欢他。

李蓉喜欢谁呢?

他心里总有个答案,但他不敢想。

毕竟那个人,如今年近三十,那样高贵的出身,却始终没有成婚,为的什么,他心里清楚。

他怕这个答案,到宁愿不知道。

他和李蓉那些年,就是一面吵,一面互相依靠。

那些年发生的事情太多,李川和上官家厮杀,上官玥上官旭接连死去,裴文宣就成了李蓉唯一的依赖。

尽管她几乎不依赖。

只有上官玥死那天晚上,她哭得不成样子,裴文宣将她抱在怀里,一言不发。

那时候,裴文宣有那么片刻以为,她回来了。

可后来他才明白,有些伤害只要有了伤口,就不会愈合。

德旭七年,苏氏倾覆。

李蓉为了苏家,和李川当庭对骂,甚至搬出了上官玥来,说要废了李川。

李川大怒,当庭杖责李蓉,裴文宣听到的时候,赶紧赶了过去。赶过去时,就看见李蓉趴在凳子上,满身是血。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李蓉,看见就慌了,可李蓉抓着他的手,只同他说:“我要保住苏家。”

他的手在颤抖,李蓉抬起头,盯着他:“我求你。”

这是她头一次开口求他,他不能拒绝,也不敢拒绝。

他怕他不帮忙,李蓉能做出更激进的事儿来。

李川打了李蓉,本就有些歉意,他给了台阶,李川就顺着下来,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苏氏满门宫刑,男丁自尽狱中,只有苏容卿活了下来。

李蓉执意将苏容卿带回府中,他得知消息的时候,从宫里驾马直接回了公主府,推门就骂:“我听说你要留苏容卿在府里?我不同意!”

“你同不同意和我有什么关系?这是公主府,不是裴府。你若不同意,”李蓉抬手,指着大门,“你就滚。”

裴文宣盯着李蓉,静梅赶紧来,急道:“殿下,不好了,苏公子醒来又要自尽……”

李蓉听到这话,便赶紧要出去,裴文宣一把抓住她:“不准走!”

“你发什么疯?!”

李蓉皱起眉头:“苏氏全死了,就留他一个,现在我不能让他出事。”

“我不准他留在公主府,你若留他,”裴文宣盯着她,“我就走。”

李蓉听到这话,愣了愣,片刻后,她笑了一声,一把拉开他,只道:“走就走,有病。”

说完,李蓉便走了出去。

裴文宣站在大堂。

她不在意。

她不挽留。

他走或不走,她都不关心。

他算什么?她说得对,他有病,有病才待在公主府,这么作践自己。

他不能忍受和苏容卿再多呆一刻,当夜便收拾回了裴府。

他以为自己回到裴府,会放下,会过得好一点,可并没有。

他会在每夜惊醒,想起李蓉,想李蓉在做什么,想李蓉是不是和苏容卿在一起。

他特别庆幸苏容卿是个阉人,他什么都做不了,这是他唯一的庆幸。

他试图离李蓉远一点,不听,不见,不想。

就这么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德旭十年,他三十四岁,那年七夕挂了花灯,十分盛大,他便由童业领着,一起上了街。

他一个人走在街上,看着街上青年人来人往,他就想起二十岁那年的七夕节,他和李蓉两个人一起走。

他想着想着,便忍不住笑了,一抬头,就看见李蓉。

李蓉站在人群里,她一点都不老,比起十八岁得时候,还多了几分时光给予的温和柔软。她仰头看着台上异域之人表演杂耍,精彩之处,她便大声欢呼鼓掌。

裴文宣遥遥看着,那是他离开公主府后,最满足的一刻。

他发现,自己还是得回去,他终究还是她丈夫。

然而当他提步想要去和李蓉打个招呼,才一往前,就看见苏容卿提了一盏花灯,出现在李蓉身后。

李蓉转头看他,目光落在苏容卿手上花灯上,突然就凉了眼睛。

然后她像个小姑娘一样扑进对方怀里,苏容卿一手提着灯,一手揽住姑娘,轻声说了句:“殿下小心。”

他和以前并没有什么区别,依旧那么清贵优雅,哪怕已经是个半残之人,仍旧不损风华。

他们抱在灯下,再美好不过。

他像一个多余的人,他本就不该存在。

他的心抽搐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自虐看着那两个人,眼都不挪。

他们两手拉手,像他二十岁那年一样。

他们走过长街,像他二十岁那年一样。

李蓉笑着挂在他身上撒娇,像他二十岁那年一样。

他们在烟火下,李蓉踮起脚尖轻轻吻他。

像他二十岁那年,拥有过的一样。

他送着他们回到公主府,又折回长街。

他一路猜过灯谜,赢回了满街花灯。

童业看不下去,低声开口:“公子,要不回去吧。”

“回哪儿去?”

裴文宣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回哪去。

童业看着裴文宣的模样,终于劝他:“回公主府吧,您毕竟是驸马,您回去,谁也不能拦着。苏容卿是个阉人,他做不了什么,您回去,和殿下认个错,好好过就是了。”

认个错,好好过。

认错吧,认输吧。

只要认了,她也许就会回头了。

他站在长街上,他第一次这么想回头,这么想回去,去找回属于他的一切。

他反应过来时,一路狂奔,他冲回公主府,敲开了大门。

门房见得他,便愣了愣:“驸马?”

裴文宣不说话,他推门就要进,门房反应过来,忙道:“驸马,您稍等奴才去通报。”

“去通报什么?”裴文宣被这句话激怒,“这是我家,我要回来,找我的妻子,你们还需要通报吗?!都给我站住!”

裴文宣一声高喝,侍卫都冲进来,拦住了公主府的人。

裴文宣一路急行,他想好了,他和李蓉认错,他和李蓉服输,他和李蓉……

然而他所有的幻想都在听见李蓉的轻喘声那刻停了下来。

他脚步顿在房门前,他听着里面的声音,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只是这次李蓉唤的不是他的名字,她在叫苏容卿。

她说:“容卿,快点,轻点儿。”

他想进去。

想去杀了苏容卿。

他从未这么想杀一个人。

他早该想到的,只� �他不敢想。

哪怕是个阉人,只要他们两情相悦,也总有的是办法。

可他凭什么呢?

他拿什么身份呢?

她也曾好好对待过他,曾爱过他,是他伤害她。

她拼死救苏容卿时他痛苦,他救秦真真,她何尝不痛苦?

他站在门口,听着李蓉和苏容卿的声音,好久,他终于回头。

他仿佛是突然清醒了一般,颓然离开。

他茫然走在路上,走了好久,他清晰意识到,李蓉离开了,离开他们的世界了。她找到了一个新的人,她真的,彻彻底底的,放下了。

这个认知让他如鲠在喉,不由得想起今夜有位大臣请宴,他本是拒了的,因为那个地方在青楼,此刻他突然决定过去。

他想,他也该走出来了。

他去了那位大臣的宴会,对方安排了一个第一次的清倌,他和那个人坐在床上,对方年纪看上去也就十八九岁,坐在床边,他们一个一边坐着,他一回头,就感觉那里坐的,好像就是李蓉。

十八岁的李蓉,在他们成婚那天晚上,就是这么坐着。

他满脑子是她的影子,根本碰不了其他人,于是他让人带走了那个姑娘,自己一个人在青楼里喝得酩酊大醉。

他早年在官场喝得太厉害,胃不好,如今位高权重,很少有人敢给他灌酒,一直养着。

可他突然就不想养了,他一杯接一杯喝下去,后来趴在地上吐出血来,等他清醒的时候,已经躺在裴府,他一睁眼,就看见李蓉在他边上,正低着头看书,见他醒了,她抬眼看过来,笑着道:“醒了?去那种地方能喝成这样,你也够可以的。”

“你怎么在这里?”

裴文宣沙哑开口,李蓉放下书:“昨夜王大人来找我,说你出事了,你醉成那样子,到还一直叫我名字,不忘给我找麻烦。也真是够可以的。”

裴文宣不说话,他酝酿着,笑说点什么,就听外面传来苏容卿的声音:“殿下,时辰到了,该回府了。”

“行了,”李蓉听到苏容卿的话,站起身来,她同裴文宣打了招呼,“我得先回去了。你以后去那种地方,睡个姑娘吧,别老喝。你喝死了……”

“我喝死了怎么样?”

裴文宣截断她,李蓉笑了笑:“你喝死了,再找个和我打配合的可不容易,裴大人您还是长命百岁吧。”

“你为什么不叫我驸马?”

裴文宣突然问起称呼问题,李蓉有些懵,缓了片刻后,她才想起来:“咱们关系都这样了,再叫这个不好。而且……”

李蓉想了想,迟疑着道:“我和容卿在一起了。说来虽然有些抱歉,”李蓉抬头,笑了笑,“可……也许哪一天,就要拜托你。”

“拜托什么?”

“我还是想,如果喜欢一个人,就能在一起。”

“在一起?”裴文宣嘲讽开口,“你们还不算在一起吗?”

“都没成婚,”李蓉想想,“若可以的话,还是想和他成婚,好好在一起。”

裴文宣说不出话,被子下的他忍不住捏起拳头。

“他是个阉人。”

李蓉沉默,裴文宣忍不住提醒:“你是公主,你们若成婚,会让天下笑话的。”

“我也知道很难。”李蓉低头笑笑,像个小姑娘一样。

他很多年没见她这副模样,李蓉轻声道:“我就想想。行了,我也不和你多说了,我还有事儿呢。”

说着,李蓉便站起身,走了出去。

等走出门时,李蓉毫无顾忌朝着苏容卿伸出手,苏容卿愣了愣,李蓉便主动拽过他,高兴道:“走呀。”

他看着他们远走,他低下头去,他感觉害怕。

他好怕。

他开始像个被判处了死刑的人,开始每天数着自己的日子,他在公主府安插了许多人,探听着苏容卿和李蓉的消息。

苏容卿一向不主动,李蓉也似乎很矜持,他们始终没有提到成婚的问题。

他很欣喜,又觉可悲。

那一年冬天,温氏终于去了。

他给温氏守灵那天,李蓉来陪他,他有些诧异,两个人跪在灵堂前,看着火焰跳动的七星灯,裴文宣忍不住问:“你来做什么?”

“我母后走那年,是你陪着我,”李蓉抬眼,看着他笑了一下,“这次我陪你吧。”

有人陪着,是不一样的。

她陪着他,说着温氏,就这么简单的事,等第二天走她要走,他突然就抓住了她。

他像抓住她这世间最后一根浮木。

他突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有没有苏容卿,苏容卿在不在,都无所谓。

他不想一个人走了,他像这个世界的孤魂野鬼,他一个人走不下去了。

他抓着她的手,沙哑出声:“别走吧。”

“蓉蓉,我错了,我们和好,好不好?”

李蓉愣了愣,也就是那一瞬间,灵堂门被人突然推开,像是美梦突然醒来,苏容卿站在门口,静静看着李蓉。

“殿下,”他声音很轻,“该走了。”

李蓉反应过来,她似觉尴尬,她想推开他的手,裴文宣却不肯放,他从未这么狼狈,他死死抓住她。

“我错了,”他哭着求她,“蓉蓉,我错了,你别走,你留下来。”

可她没有理会。

她没有理会他最后一次求救和呐喊,她只当他丧母之痛,于是让人生生扣开了他的手,让他们好好照拂他。

好多人压着他,当他疯了,不让他去找她。

他们说他不喜欢她,让他体面,让他不必死缠烂打。

他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醒来,他看着温氏的灵位,发现到了温氏下葬之日。

他抬着温氏上山,看着漫天飘舞的白花,他知道,无论如何,他的人生还得继续。

还得继续,于是他开始了一个又一个谎言。

他爱着秦真真。

他不爱李蓉。

这样,他永远没有对皇权认输,他永远不会痛苦,他永远不会后悔。

他没有错,他失去李蓉,他不遗憾,不后悔,没关系。

他日复一日这么告知着自己。

最后十年,他和李蓉都越发乖戾。

苏容卿终于还是拒绝了李蓉,于是李蓉还是和他必须耗下去。

一年,十年。

整整三十年,转眼即逝,直到最后一刻,李蓉死于毒/药,他死于兵刃。

同赴皇权,又再重生。

重生再见,康兴十八年春。

这次她不选他了,他举办了宫宴。

而十几年的否认,否认到他自己都忘了自己的真心。

可真心永远存在,无论否认多少次,他依旧还是在她选婿的春宴上疯狂搞事。

谁都别想靠近李蓉。

那是他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