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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这天,市委副书记白廉突然没有打招呼来到千乔县。白廉没有先到县城里来,而是坐车直接到了市农科所所在的试验农场。这个试验农场是白廉在岗位上时亲自拍板定下的试验基地,原来是另一个县要把市农科所拉到他们那边去,但是白廉听到消息后从半途冲了出去,把这个试验基地建在了千乔县一个叫作齐村的地方,占地三百亩。这个地方地广人少,白廉以极低的价格把这三百亩土地卖给了市农科所。从此市农科所在这儿慢慢发展了起来。在白廉把这块土地卖给市农科所的前后,他同时在全县抓了十万亩苹果园的建设。那是他一生费的最大的力气所办的事,那几年他下乡不论走到哪里都是先检查苹果园的发展情况,如果一个地方的苹果园没有发展壮大起来,那么他就会抓住不放,紧紧地穷追到底,为此,他把好几任乡镇党委书记乡长也撤销了,并且多次在全县召开现场会议解决果园建设中出现的新问题,新情况。那几年白廉手里抓的是果园建设,口里喊的是果园建设,睡下想的是果园建设,梦中梦的是果园建设。有一个乡镇党委书记在果园建设中创造出一个果园建设“五配套”,他听了后立即在那个地方召开了现场会议。那是一年夏季,炎阳高照,酷暑难捺,他领着全县百名干部在这个村子的果园现场查看,听取经验,他挥舞穿着半截凉绸衫子的胳膊指着这个绿色世界中的果园,感情充沛地大声说,同志们哪,看看吧,听听吧,同样处在一个地平线上,别人为什么能办到而我们却没有办到,原因到底在什么地方?我觉得不是我们笨,不是我们没有经验,而是观念在作怪,是旧的思想意识在作怪,是固步自封的意识在作怪。我们关中道曾经是古代十三代帝王建都的地方,这里积淀了陈旧的封建正统思想,人们习惯了按步就班的工作和生活,因为吃穿不愁,地理环境好,大的自然灾害少,所以人们久而久之就失去了与大自然进行搏斗的勇气和决心,变成了唯唯喏喏的守旧派。他从历史讲到现实,又从现实讲到了对未来的憧憬与设想,他激情如潮,神彩飞扬,眉飞色舞,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他的形象感动了在场的所有的干部,那次下去后,凡是参加了现场会议的千乔县的大多数干部都积极行动起来,把果园建设掀向一个新高潮。

但是也有人在下面与他作对,他就是仁义乡的乡长孟春秋,他不仅没有动,还在下面反对参加了现场会议的村干部大搞什么果园“五配套”。而在县政府也有人暗中与他作对。他进行了调查,对出现的这个问题在县委扩大会议上提出来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并且让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丁仕宁带人下到仁义乡进行调查了解,证实了有人反映孟春秋与县委的决议作对也是实有其事。他知道孟春秋是其实是代表了一部分人的意见,那些人表面上不说什么,实际上反对他的作法。他隐隐有一种担心,他最担心的是有人暗中进行破坏,这种无声的破坏力量是最强大的,是一种潜流,你看不见,但是却处处存在着,让你睡觉不宁,吃饭不香,经常感到生活的别扭。他不想让这种无形的力量左右他。当时,刚好县委考察孟春秋,准备提他担任乡党委书记。这个乡的党委书记调到县城一个局任职去了。于是在县委常委讨论孟的提拔时,他以反对改革开放投了反对票。有人对他的做法不甚满意,提了出来,他讲了其中的道理,说这是守旧与改革的较量,是旧观念与新观念的较量,也是前进与后退的较量。总之他把与孟春秋的较量提高到两种势力两种力量的搏斗的高度,让人感到如果把孟春秋提拔了千乔县的改革开放也就进行不下去了。于是孟春秋也就在呆在原职位上没有动。他原以为孟春秋要找他闹事的,但是实际上孟春秋就是直到他走也没有找过他。在他临走前一个月,他曾想,如果孟春秋找他一次,那么他说不定会在常委会上提出调他到另一个乡镇任党委书记。可是孟春秋没有找过他。只是在他走后李天亚出现的事多少让他有点问心有愧:李天亚就是他提上去的。如果当初不是他提李天亚,如果当初把于化奇提上去,那么就不会出现这么严重的腐败案子。可是他对李天亚的印象太好了,李天亚在什么事情上都同他站在一边,李天亚对他提出推广的“果园五配套”大加赞扬,极力推广,并写了文章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一时间竟成了改革开放最成功的经验。他对李天亚的好印象就是从那儿来的。李天亚那时是县长,与他的配合是成功的,当组织上考察时,他提出了李天亚可以接他的班,于是李天亚上去了,成了千乔县年轻的县委书记,也成了千乔县解放以来干部犯罪中职务最高的人。

自从李天亚出事后,白廉很少到千乔县来检查工作,他有点怕见千乔县的熟人,怕见千乔县的干部与群众,尤其当他听到千乔县几乎把他在任时建成的十万亩果园都挖了后,他的心里受到了强烈的震动。他打电话问于化奇现在还有多少亩果园,于化奇说还有五万亩,他问这数字有没有水分,于化奇说没有多少水分。他知道于化奇是安慰他,不想让他伤心。他太知道这十万亩果园的消失意味着什么。他为此感到了羞愧。但是他越不想来千乔县,心里越是不安宁。于是他终于在这天来了,但是他没有到仁义乡去,仁义乡出现的事儿太令他伤感了,那是他的联系点啊,可是才过了几天,事情就出现了,而且闹得不亦乐乎,竟在全市著名了,市委会议上人们一说起全市的安定团结问题就要说到仁义乡火石村。唉,这真成了当代的活火山了。

白廉在农科所检查了一番夏田的长势和良种的培育,他还问了河南省培育的超级小麦,几个育种专家告诉他,河南培育的那品种,他们农科所也在培育,但是实践证明好像不太适用应关中道尤其是关中西部的土地种植。他哦了一声,说,那咱们能不能培育出比他们河南更好的品种呢?育种专家说,我们正在培育,只是育种时间太长,几年时间看不出结果,只能等到成了气候才能有所收获。他鼓励了一番,对他们说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并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们,那几个育种专家很感动,他分明看见一个专家眼角有了泪痕。他在心里说,知识分子就是心底善良。他们太容易感动了。

他在农科所向夏雨浓打了电话,说他已到了农科所,夏雨浓说,白书记,我们欢迎你来千乔县视察,千乔县是你的故乡,我们正要向你汇报呢。我现在就过来。

过了不到二十分钟,夏雨浓与于化奇的车子来到了市农科所,夏雨浓看看手表,时间已经到了十一点三十分,就说,白书记,现在咱们吃饭吧,离下班时间快到了。白廉说,客随主便,你安排,我听你的。夏雨浓说,白书记,你说错了,你也是千乔县的主人呀。白廉说,那是过去了,如今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四五天嘛。众人哈哈大笑。夏雨浓说,那好吧,我把今天的风骚领了吧。白廉却又说,夏雨浓,你给我吃啥呀?夏雨浓说,你想吃啥?白廉说,我想吃你们县的酥饺子、干锅盔、搅团、豆沙包子、豆面糊汤、臊子面、凉皮子、怎么样?夏雨浓说,你在千乔县时还没有吃饱呀。白廉说,那东西吃不伤,吃过几天又想吃。于化奇说,今天我们管保让你吃得饱饱的。白廉说,我只是尝一点,咱们说好,不喝酒,不吃肉食东西。于化奇说,没问题。

一行人离开了农科所坐上车向县城进发。

在千乔县的名吃饭馆吃饭中间,白廉忽然说,雨浓,怎么不见文书苹与郑宇清呀?夏雨浓说,打电话让他们过来吧。说着让丁仕宁打电话,丁仕宁出去到柜台上打电话去了。这边白廉对工商银行的丁大光犯罪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白廉说,这个丁大光在我当县委书记时工作还不错吗,配合工作也做得不错,我记得县钛白粉厂资金引进就是他负责搞的,那时候一下子从外地引进了那么多资金,对我们县的整体工作影响真是太大了,我记得我在各种会议上多次对丁大光进行过表扬,要全县党政干部向他学习,争取多从外地引进资金。但是后来却有人告诉我说,丁大光的资金是拆借的,拆借的与引进的资金不一样,这拆借的资金是要归还的,而且利率还是很高的,比普通商业银行的利率还要高,并县还要县财政担保,这下子我才明白这个丁大光办了一件傻事,把我们县的财政拖进了一个泥沼,后来的事实证明了丁大光确实给我们县带来了重大的经济损失,不说钛白粉厂没有办下去,就光是那笔贷款利息一年就是几十万元,你们说说,对于一个收入主要靠农业维持的县来说,这是什么样的问题。可我们有些搞经济工作的同志却没有把帐算清,只一味地说引进了多少资金,殊不知资金与资金不一样。现在看起来,这个丁大光当初拆借资金也不一定是要办好事,他很可能有自己的小九九。你们说对不对?白廉把目光向左右一扫,众人就纷纷表示赞同。

郑宇清与文书苹一前一后来了,白廉笑说,文书记郑书记你看你们官僚的,我来都半天了还看不到你们的人影子,你们莫非真的很忙,比***还忙?文书苹与白廉熟了,说起话也就不分职位高低了,她笑说,你这大官僚什么时候下来呀?早把千乔县忘在爪洼国了。郑宇清笑说,不知道你大驾光临,知道些早来了。有什么指示?白廉用筷子指着郑宇清,笑说,你光想听我的,但我今天却想听你的,丁大光的案子现在进展如何。郑宇清说,检察院已经接管了,听说已经交待了好多问题,性质挺严重的,听说还把市上的行长也牵连进去了,市行那个叫盛鄂才的行长也受了好多贿,丁大光交待盛鄂才受贿达00万元。而这个盛鄂才还是全省金融系统的先进个人,听说省行准备提拔他当省工商银行副行长,报告已经呈送中国工商银行总行了。不过这下子看起来当不成省行副行长了。白廉听得满脸怒气,把筷子在桌子上敲得当当地响:对这号共产党的蛀虫就是要狠狠地打击。停了一下又说,李天亚出事后我早就说过,千乔县肯定还要出腐败分子,不可能只出一个李天亚与“八大金刚”就完事了。可不,现在又出来了,而且是一个大光光腐败分子。可能你们还一下子接受不了是不是?是不是觉得太突然?

夏雨浓原先还想把千乔县的情况向白廉谈谈,尤其是那十万亩果园的问题,仁义乡的问题,下一步如何把全县的经济搞上去的设想与打算,正科级干部的招聘问题,但是他发现白廉今天的兴趣全部在反腐倡廉上,就觉得有点奇怪,但又不好插话,只是傻愣愣地坐着听人家说,显得落落寡欢的。于化奇发现了夏雨浓的冷漠,猜想白廉对夏雨浓可能不感冒,心里就有几分窃喜。而郑宇清看出夏雨浓的情景后,就几次向他挤眼睛暗示,但夏雨浓就是转不过脑子。终于等到酒桌子出现了一阵子冷场,夏雨浓插上说,白书记,我把全县的情况向你简单地汇报一下。白廉把一根骨头扔进嘴里嚼着,眼珠慢慢转动着,说,你说什么呀?夏雨浓说,仁义乡的问题,我们想让孟春秋同志担任乡党委书记。再者,有关全县十万亩苹果园,也是件大事,如何看待前几年的工作,如何评价功过是非,也是一件刻不容缓的大事。因为现在全县有许多人的思想认识不明确,他们没有办法跳出过去形成的格局与框框,也就是我们如果不从思想上把全县人民的认识统一起来,那么我们以后的工作就很难进行……

白廉的神情忽然变得恼怒起来,但又没有失去风度,他轻轻放下筷子,用餐巾纸粘粘嘴唇,说,雨浓你不要说了,对千乔县我还是比你有发言权,因为我毕竟在那儿呆了十几年时间嘛。我对千乔县的感情你们中间是没有人可以与我比的。你们要对过去的历史进行反思,那当然很好,我们党就经常对历史进行反思,从而纠正我们的观念与认识,把全党的思想统一在我们当前的工作上去。但是我在这儿要提醒一下同志们,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在我们有些人中间,总是有人要在历史上大做文章(当然你夏雨浓除外),企图把我们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否定了,现在全市全省全国就有人抓住我们改革开放中出现的问题,企图把二十多年的功绩全部否定了。同志们哪,这是一股危险的浪潮,也是一股反动的思潮,更是一个包藏着祸心的大yin谋。我们必须要把眼睛擦亮,要站在历史的前头,高屋建瓴,在关键时刻要把这股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反动倾向彻底打下去,用我们的良知保卫我们改革开放的胜利成果。我说的对不对,同志们?

于化奇赶忙点头:白书记说得极是,我们一定要把你的指示贯彻下去。绝不能让保守派钻了我们的空子。郑宇清听了觉得心里蹩扭,但是碍于面子,也不得不说,是的是的。我们一定要坚决保卫改革开放的胜利成果。但是夏雨浓没有说什么。他的目光里忽然出现了某种凝固的陌生的东西,电光一样闪烁不定。

白廉忽然转了话题,他对着文书苹说,书苹,我今天来主要是为了你们县那几个部局级正职的问题,不能再拖了,要赶快把人员确定下来,群龙无首的局面不能再有了。这是事关你们县能不能走出腐败阴影的大事。白廉把那颗长着稀疏头发的脑袋歪向夏雨浓,雨浓,你说对不对?夏雨浓赶紧想插话说有关正职的招聘,可是白廉却抬手制止了他,说,越是在非常时期越是要按党的干部政策办事,不能凭感情用事。也不要听信一半个人的意见就把党的干部政策撇在一边。这是起码的原则。

文书苹看看夏雨浓,眼睛里的意思分明在说,怎么样?市上不同意吧?搞什么招聘?还不是枉费心机。但夏雨浓脸颊上暴出来的肉棱子还是让文书苹感到吃惊:他在下什么决心呢?

一直到白廉离开千乔县,夏雨浓再也没有说什么。在夏雨浓的感觉里,白廉像一只蜻蜓一样,只在千乔县的水面倏地点了一下就又飞走了。但这一次的蜻蜓点水却又仿佛是选择了一个突破口。

火石村在县城的西边,二十里地,一条公路通向那儿,这天,夏雨浓给丁仕宁打了一声招呼,说自己出去到乡下转转看看,丁仕宁便要收拾东西跟他同去。他没有让丁仕宁同去,只是说自己随便走走,一个人就行了,丁仕宁也就没有坚持。夏雨浓坐上车子出了城向西南方向直奔火石村而去,二十几分钟后,他们的车子来到火石村跟前不远处的一个小村子,他让司机把车子停在这儿,自己徒步走去。司机说,把车子开过去吧?我看他们谁敢把你的车子再掀到涝池去?夏雨浓说,我不是怕这个。五月的阳光本应是温暖宜人的,但今年的气温却有点偏低,天空总是蒙着一股灰蒙蒙的雾气,这种气氛令人压抑。报纸上这样介绍:根据气象专家最新报告,“厄尔尼诺”现象虽然在今后二月结束,但厄尔尼诺的妹妹“拉尼娜”则会接踵而来,“厄尔尼诺”是不正常的热气流,而“拉尼娜”则是不正常的低温气流,受它的影响,今年夏秋海水温度比以往年份要低。为此,医学专家告诫,对变化莫测的全球气候情况,要在“拉尼娜”来到之前,及早作好防病治病的思想准备,防止“拉尼娜”给社会带来的疾病危害,确保人类的身心健康。看样子,火石村的问题大概也属于一种“拉尼娜”了。

夏雨浓路过的地方有一座水库,水库里碧波荡漾,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水面上低空飞翔,划出一道道美丽的抛物线。有一个老头儿在水库旁边的崖坡边挑草,夏雨浓问老人家这水库有多大,老人用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形,说有几百亩大,是文化大革命中修下的,质量有问题,下雨时这里的防波堤上常往出渗水,说不定什么时候哗啦一下垮下来,那时候下边的几千亩麦田就惨了。夏雨浓说村上没有人把它修一下么。老人把夏雨浓打量了一眼,唉了一声,说:“人们现在都在搞文化大革命,谁还顾得上修水库。”夏雨浓大吃一惊:“你说的是几十年前的事吗?”老人摇摇头:“什么几十年前,就是现在,你去火石村看看,还不是搞文化大革命那一套,我最熟悉不过了,大喇叭,宣传车,唉,老了老了又碰上劫数了。真不知那些人要干什么。”夏雨浓说:“老人家不支持村上人那么搞?”老人又把夏雨浓看了看,说:“我只是不同意他们那种方法,那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夏雨浓站在水库边上,打量着下边的麦田,心里涌出了一股复杂的情绪。

夏雨浓来到火石村村口,看见在村口路正中,建有一座飞梁画栋、琉璃金顶的土地庙,里边香火正旺,有几个老太婆在里边打坐咏经。庙门口的树荫下,有十多个人围在一起说着什么,神情千篇一律地散慢而又迷茫。土地庙的房脊上架着一只银灰色的高音喇叭,阳光下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在土地庙北边的山墙上,张贴着什么通告之类的东西,从纸张的颜色和围观的人们来看,那是刚刚新贴上不久的。有一个人站在那儿大声向旁边人的念着,并不时解释着。当夏雨浓的身影映入村人的眼帘时,夏雨浓发现人们的眼里闪着一股警惕的光,正在说话的人们忽然不说了,目光齐刷刷地望着他。没有人向他打招呼。夏雨浓走到那张布告跟前,看见那是一张罢免村上小组干部的通知,署名为火石村全体村民代表大会。夏雨浓的眉头皱了一下,他正要向旁边的人打听村上干部时,在他头顶的土地庙上的大喇叭响了,他万分惊讶。而更令他惊讶的却是大喇叭里播的内容正与他相关。

“村民同志们,你们好!火石村广播室现在开始广播,今天向大家介绍一下千乔县新任县委书记夏雨浓,此人1959年生,天柱县人,大学文化程度,曾任中央农广校天柱县辅导站老师,县委办公室主任,县审计局局长,炎村乡党委书记。天柱县常务副县长,他的老婆是天柱县工商银行信贷科长,家里有个女孩子,正上高中,今年要就考大学了。这个县委书记究竟怎么样,是贪官清官,我们现在还说不清,但肯定可以说,也不是好东西,因为十官九贪吗。前几天夏雨浓上任时被我们在半路上拦住了,他答应解决我们村上的问题,可至今没有动静,可见也没有把我们当人看待,把我们骗了,刚上任就把我们骗了,你们说这个县委书记还是个好官吗?还能替我们说话办事吗?所以我们坚决不要对他们中的任何人抱有幻想。现在当官的都在为自己的官帽子费力劳神,我们老百姓的事他们就没有当一回事。他们收这费那费时就找我们了,收毕了就把我们凉在一边。比方说全县的十万亩苹果园吧。当初我们有多少人不同意栽种苹果树,可是不种不行。不种要罚款,还要挨批。我们扛不过人家,于是就种了,可是种了后出现的卖果子难问题却没有人帮助解决。我们一年辛辛苦苦费尽心力把希望寄托在苹果上,可是却没有收益,七八年来我们一户农户至少损失在二万元左右,可是我们的损失现在谁能赔偿?没有人管我们的死活么。他们把我们坑了可是到头来还照样升官发财。白廉这个白眼溅窝子,一看就是个圆扇扇官,可他把我们千乔县搞坏了还调到市上当了市委副书记,官还比过去大了。你们说这是怎么回事吗?天下还有公理没有啊?好啦,我们今天就聊到这儿。我们热烈欢迎广大村民对县乡干部进行监督,发现他们有什么不规的违反政策的行为,立即向我们广播室汇报。下边,我们继续学习中央关于减轻农民负担的文件……”

有那么几分钟,夏雨浓站在那里有点发愣:他觉得火石村的天下已经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他不相信火石村会出现一个地地道道的民间宣传站,而且对县级干部进行公开的监督,他以为这是幻觉,他抬头看看天,天还是那么灰蒙蒙的,没有一丝活气,好像罩着一层纱。他又看看周围的群众,他们也都看着他,眼睛里是一种赤裸裸的戒备和敌视,很显然,他们已经把他当成了政府的人员。夏雨浓只觉得脑袋昏沉沉的,好像里边装满了铅水。他有点不知所措了。

忽然,他的身旁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你是夏书记?”夏雨浓转过身看见了一个粗粗壮壮的汉子,脸上有一种晦气,那人又说:“我叫刘金贵,是火石村的支书,唉,名义上的。你几年前在市上介绍天柱县发展经济的经验,我听过你的报告。我今天才听说你到千乔县来了,唉,刚才大喇叭……你不要介意……我没有办法……”刘金贵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夏雨浓说:“你来得好,我也才正要找你呢。”

刘金贵像白色恐怖年代的地下工作者一样,鬼鬼地把村人看了看,转身在前边走了,夏雨浓跟在后边。这时候,忽然从村口涌进来了一溜串架子车,架子车上均装着铁皮桶子,显然里边装的是水,拉水的人全都敞着怀,满头大汗,看见刘金贵了就用恶狠狠的目光瞪他,而刘金贵的目光也就显得有些惶遽,加快了脚步行走。夏雨浓觉得有点奇怪,就问身边的一个人到什么地方拉水,那人却恶狠狠地指着刘金贵说:“你问他不就对了。”刘金贵脸红了,没有说什么,只是头低了在前边匆匆走。

“我这个书记没有当好,我现在向你检讨,如果你不来,我准备到县上去,把我的职务快免了,我可不想受这个罪了,”刘金贵在建了新楼的家里,向夏雨浓说,他的老婆在灶房里叮里咣啷地炒菜做饭,刘金贵则打开柜子取出了一瓶酒,要夏雨浓喝几盅,但夏雨浓回绝了,说他不会喝酒,刘金贵就说:“不喝了好,免得给你惹麻烦。”

夏雨浓问刘金贵:“村上的大喇叭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宣传车,搞得挺热闹的呀,我一来就听到了,并且我也上了你们村的大喇叭,情报工作也作得不错呀,把我的什么也搞清楚了,包括我的老婆我的孩子,我且问你,是谁赋于了他们那么大的权力?这在法律上算不算侵犯名誉权?”

刘金贵像哭泣似地说:“我没有办法呀。我无法制止,也制止不了。农民负担减不下来,有人一上门说是为了减轻负担的,立即就有人愿意集资,于是,那些上乡的人上县的人虽然每天不上地,不干活,可是那么闹上一天,也都能拿到二十多元工资,比在地里干活还挣得多。那辆宣传车也是用大伙集资的钱租来的,一天给车主00元。”

“谁在下边指挥着呢?”

“我说不来,好像是刘天官。唉,我他妈倒了八辈子霉,摊上了这么好的一个村子。哎,我把群众的负担给你说说,你听听都有那些东西。”

夏雨浓拦住他说,这事儿你不用说了,包括村上的机井问题,用土地对县钛白粉厂的反担保问题,方向荣已经向我谈了,我知道了。

正说着,门外忽然唿喇喇一下子涌进了一群人,他们叫着嚷着,一会儿功夫就把客厅挤满了,由于人多嘴杂,夏雨浓一下子竟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他用目光示意刘金贵制止一下,但刘金贵却转过了脑袋。这时候,一个50多岁左右鼻翼两侧有麻子点儿的汉子站到夏雨浓面前,锐声喊道:“别嚷了!”人群安静下来,麻脸汉子双臂交叉在胸前,脸上是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好像要去就义似的。他的目光箭一样对准了夏雨浓,用一种审视的语气说:

“你是新来的县委书记?”

夏雨浓点了点头,迎着他逼人的目光,他觉得那目光有点虚张声势。

麻子脸的眼睛眨了眨,说:“我们不是刁民,我们拥护共产党的领导,但我们不拥护甚至反对、打倒共产党内的蛀虫和贪污腐败分子。乡上前任书记吃喝嫖赌,我们就不买他的账。县乡头儿采取高压政策,我们也不买他们的账。上次县上来了一拨子人想把我们制服,可是我们不是那么好制服的。相反那个公安局的干部带的避孕套却把我们村上的涝池都污染了,想必你夏书记也知道吧。你们对那个公安干部作过什么处理没有?为什么不把他开除回去?他还有什么脸面在公安局当干部?你夏书记如果要彻底解决火石村的问题,就把我们的负担降下来,否则我们就继续抗粮抗款,说不定我们还要上省城静坐。我们要求的问题都有政策依据,我们在宪法规定的范围内活动。”

那些围拢来的群众也都嚷嚷起来,对呀,再不把我们的负担降下来,他们就天天到县乡去搞宣传,反正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夏雨浓看着麻脸汉子,沉稳地说,你说你们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活动,我且问你,是谁同意让你们组织舆论工具,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对一个公民进行攻击,而且对他的名誉进行诋毁和诽谤?

我们对谁进行了攻击?

我。夏雨浓目光如炬,毫不退缩。

这……麻脸汉子有点愕然地看着夏雨浓。

夏雨浓转着目光把周围的群众看了看,神情威严地说,老乡们,我在农村工作了十几年时间,不知道农民的什么苦了呢,我知道你们火石村群众的负担是重了,但负担重是一回事,聚众闹事违法又是一回事。如果是告状,你们本当极有理的,但是你们现在却又把没有理的事做下了。夏雨浓停了一下,又说,当然,对你们的所作所为,包括我上任那天你们村上一个黑脸汉子骂我是大嫖头的事,我不会怎么计较的,也会原谅的,因为你们毕竟是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

麻脸汉子终于从愣怔中走了出来,他仍然虚张声势地说,那么说一千道一万,你夏书记能不能把我们村的上事解决了,把我们农民的负担降下来。你看我们村上的事真是太具体了,买了户口现在没有工作的年青农民的问题,群众的吃水问题,群众缺吃的问题,果园建设的损失问题,每年的提留统筹过重的问题,多了,你能解决了吗?

夏雨浓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烟转着圈子给站在面前的农民每人一支,还揿燃打火机帮他们点上,那些农民有点诚惶诚恐,刚才的怒气一下子烟消云散,脸上浮出了谦卑的羞怯的笑容。

夏雨浓说,咱们农村人经常说面要一案一案擀,馍要一口一口吃,所以你们不要急,我们正在给仁义乡配备干部,配备党委书记,等他一到,你们提的问题差不多会得到全部解决的。但是我也给你们提一点要求,快快把那大喇叭拆了去,也不要再在上面播人家的什么简历了,那不对头,是违法的。你们要把功夫下在发家致富上,下在发展经济上,虽然在苹果上我们是吃了点亏,但是我们也积累了一些经验,那就是不能搞大轰隆,要尊重农民的自愿和自主权……

这天,夏雨浓在火石村一直呆到晚上九点钟才回到乡上,他在临走时对刘金贵说了让他快把井上的门打开,让村上群众再不要到外村拉水去了。刘金贵有点为难,说井上的钥匙现在在县法院放着,夏雨浓让他立即把钥匙要回来,刘金贵说他抽时间到县上去一下,但有没有结果难说。当夏雨浓走出火石村,抬起头看天空时,他发现天空已经繁星满天,一阵凉风吹来,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夏天的土壤和小麦的气息,他的心里涌上了一股暖流。他想,孟春秋你把这儿的担子挑得起来吗?

这天晚上,县委召开县委常委扩大会议研究仁义乡的乡党委书记任命问题。在任命之前,夏雨浓一天与于化奇到了仁义乡看了看,找着了孟春秋,他刚刚从乡下落实大豆面积回来。夏雨浓和于化奇与他谈了话,问了问他在乡油厂的情况和全乡的经济情况,听到他说福建那个县的款子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人家正在研究呢,不久就可以签订合同了,于化奇高兴地说,老孟,事情成功了我给你披红戴花,发奖金。你能在逆境中自强不息,为乡上做出这么大的贡献,着实不容易,我们要号召全县人民向你学习。孟春秋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自己也没有做出什么。于化奇在油厂参观了后,看到油厂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尤其是股份制改造使企业走出了一条成功的路子,思想终于通了。

这次会议上没有出现什么大的阻力,于化奇同意孟春秋担任乡党委书记。其他几个常委也同意,所以基本是通过了。夏雨浓对组织部长邰任玉说,下去马上通知孟春秋到县委来,我要与文书苹同志与他谈话。再向市委组织部报告一下。邰任玉说,是不是与白廉书记通一下气?夏雨浓说,不通了。这是我们职权范围内的事。把任命通知上报一份给市委组织部就行了。

孟春秋在过了一个小时后来到夏雨浓办公室。文书苹副书记也过来了。他们坐在沙发上,孟春秋显得有点局促。夏雨浓对文书苹说,你谈谈吧。文书苹便掏出一个本本子,照着上面说了起来。文书苹说,孟春秋,我首先告诉你,有关你的任命,意见有分歧,市上也有阻力。我想你能明白其中的原因。但我们作了工作,组织上大多数同志相信你能把仁义乡干好。把那里的工作尽快推向前去,把问题尽快解决了。所以你一定不要辜负组织对你的希望。

夏雨浓说,仁义乡的关键是火石村问题,你如果把火石村的问题解决了,那么你就算完成了一件天大的工作。只要你把火石村的问题解决了,年终了我重重奖励你。

孟春秋说,我尽力完成任务。

夏雨浓又说,不知你在发展生产上还有什么想法没有。

孟春秋说,这几年我用了好长时间看了一些书,我发现越是经济贫穷的地方群众的矛盾也就越发地多,而经济上去的地方一般矛盾却少。所以我琢磨应当尽快发展当地经济,最好能上几个好的项目,把群众的积极性用到发展生产上,如果人们都在发展生产上费心思了,那么矛盾也就会减少了。火石村的问题根子还是 贫穷,是经济问题。我希望县上能给仁乡火石村一些优惠政策,比如说税收上的免税政策。再一个,你们知道,就是前不久,福建一个市来了一个考察团,我领着到乡上几个企业转看了一下,提出请他们帮助把这儿的豆油加工生产扩大规模,他们同意了,说可以合作,也可以投资。我原来到他们那儿考察过,互相熟悉,他们答应拿出500万元支持我们乡上发展生产。我想如果签协议时,你们一定得参加一下。

夏雨浓说,免税问题我给税务局谈谈,可以么。协议书签订时可以让于县长参加。我也可以参加。

孟春秋又说,在具体的税收政策上,火石村因为把前些年种下的苹果树挖得差不多了,而县上定的农林特产税又没有减少,所以我还提请县上能考虑一下把农林特产税减下来,如果不减,其他的税收可能也完不成。

文书苹说,你个孟春秋,八字还没有见一撇,就提了那么多问题。

夏雨浓说,这些问题可以考虑。

孟春秋又说,夏书记,我知道我的任命市上白书记不会同意,你们费了很大力气,但是我觉得不值得。我在任上也会感到心情沉重的,如果因为我而把你们的事情打扰了,或者给你们带来了麻烦,那可就令我心情不好受了。所以你们如果还没有正式定下来,也可以另行考虑。

夏雨浓说,你胡说!再不能有如此糊涂的想法了。你是共产党员,一定要为党组织分忧解难。好啦,收拾一下,由文书记与组织部长邰任玉陪同你一起马上到仁义乡上任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