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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孺慕情

顾云臻“啪”地放下筷子,声音之大唬得所有人都惊讶地向他瞧来。他如骨鲠在喉,忍无可忍,盯着其华,道:“您嫁过来这么久,还没有回门,苏相不说什么吗?”

其华温婉一笑,道:“爹早派人送信来,说相府最近接二连三的病了许多人,怕我和定昭染了病,特意让我们过段时间再回去。”

“哦――”顾云臻拖长了声音,又问道:“听说您自幼在尼庵长大?”

顾夫人觉得儿子这话问得太没有礼貌,且连问几句都没有称呼一声“婶娘”,正要呵斥,其华已轻声道:“是,我自幼体弱多病,有高人说需得寄养在佛门方能养活,爹这才将我寄于尼庵。幸得佛祖保佑,倒也没病没痛地长大了。”

“可正好。想来您对佛理十分精通,我这段时间钻研佛理,与大师们谈经论道,有许多地方不明白,不知您可否指点一二?”顾云臻问道。

顾宣眉头微微一皱,道:“吃饭的时候别说这个。”

顾云臻已一连串问道:“请问,十善业中口业清净,不妄语,不恶口,不两舌,不绮语中,为何将不妄语排在首位?”

其华面色微微泛白,放下筷子,向顾宣道:“我有点不舒服。”顾宣道:“我们回去。”说着扶起她。顾云臻也站起来,急匆匆间带翻了椅子,他仍不顾,高声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顾夫人已看不下去,喝道:“云臻!”顾云臻却死死盯着其华的背,似要在上面盯出一个洞来。

顾宣向紫英道:“你扶着夫人。”回过身来看着顾云臻,冷冷道:“你这段时间上朝理事,天天不到午时便不见了人影,到夜间才回来,原来是去和高僧谈经论道去了?!”

顾云臻看着其华就要在紫英的搀扶下走出花厅,大声道:“是!我日日都去青霞山――”

其华的脚一软,扶住门框,听得顾云臻在身后缓缓道:“我心中有一大疑惑,每日都去青霞山,只求佛祖保佑,让我能解心中之惑。麓泉寺的大师们解不了,不知……婶……婶娘可否为我指点一二?”

他这一声“婶娘”万分艰难地唤出来,实是心痛难当,纵知有可能引起顾夫人和顾宣疑心,仍无法将目光自其华身上挪开。

“胡闹!”顾宣忽然厉喝一声,猛地伸手将桌上的碗筷拂落在地,呛啷声吓得顾夫人也站了起来,丫环婆子们惊慌失措地收了碎片,纷纷避了出去。先前欢声笑语的花厅,只余其华扶着门框而立,顾夫人惊疑不定,顾宣则与顾云臻隔着桌子怒目相视。

※ ※ ※

顾宣冷声道:“有件事我一直忍着,想着你是初次处理军务,不明白朝堂险恶,指望着你历练得一段时间会有所进步,没想到你嬉忽正事,颓废萎蘼,还去与僧道胡言乱语,太让我失望了!”

顾夫人听他说得严重,忙问:“定昭,出了何事?”

顾宣盯着顾云臻,道:“我且问你,兵部将西路军中各营将领互调的命令,你是不是盖了章,具了名?”

顾云臻在他严厉的目光下气势低了几分,低声道:“是。”

“混帐!”顾宣一拍桌子,震得碗上的盘碟都颤颤作响。

顾云臻平生第一次被顾宣这么责骂,看到门口的其华慢慢转过身来,不由梗着脖子大声回道:“侄儿哪里做错了?!那份命令,小叔叔你自己也签了名!”

顾宣神情峻肃,语气中充满恨铁不成钢的恼怒,“我素日教导你,朝中之事,事事都有可能是陷阱,一步也错不得!但很多事情又不能直来直去,需得用聪明婉转一些的法子。那份命令明摆着是朝廷想削弱我们的兵力的一步棋!各营将领互相调动,短时间之内必然会有将士不和,协调失衡的现象,此时若有人在中间挑事生非,西路军便会授人话柄,到时被御史参上几本,便是你六叔九叔,也不好为手下说话。我看破了他们的用心,可又不能明着拒绝,这才采取了拖延的办法,只签了名,借口没带印章,没有盖章,便是想着马上要与你婶娘成亲,可以拖上一段时间,等边关形势有了新的变化,再想办法应付。”

他长叹一声,“你以为嘉和公主这个时候病倒是偶然的吗?!我这头为这事不知费了多少心机,谁知你上朝第一件事,便将这份命令具名盖章发了出去。你九叔有信来,西路军自各营大将互调后,军心不稳,将士不和,已生乱象。他顾此失彼,若是西夏于此时入侵,唉――”

顾夫人急得用力捶了顾云臻几下,“不成材的东西!误了大事,看你怎么对得起你小叔叔!怎么有脸去见你爹!”

顾云臻被噎得气都喘不过来,顾三说他没有提防顾宣,顾宣却责怪他贸然行事,一时委屈得心里要爆出火星。抬起头,顾宣的目光如冰棱子一般冷冽,再看向其华,她默默地别过头去。

顾宣厉声道:“我只当你是没有经验,本想忍了过去,谁知你原是日日嬉游,将正事全然抛在脑后。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将西路军交给你!”

顾夫人又捶了顾云臻一下,“还不快跪下!给你小叔叔认错!”

若是昔日,顾云臻早跪下向顾宣请罪,可今日他却无论如何也跪不下去,胀红着脸,许久,方哽咽道:“我没错!”

“你再说一遍。”顾宣缓缓道。

顾云臻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大声道:“我没错!”

顾宣怒哼一声,道:“好!你既然觉得自己没错,有什么事不要来找我,以后有什么后果,你自己担当!”说罢一拂衣袖,不理顾夫人的呼唤,转身就走。走到门口,他扶住其华,轻声道:“夫人,我们回去。”

二人迈出门槛,顾宣又停住脚步,回头冷冷道:“不要怪做叔叔的没有提醒你,眼下柳郑两党斗得激烈,你要小心从事,不要中了人家的奸计而不自知。”

顾云臻怔怔站在原地目送二人离去,其华临去时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似忧虑,又似警示。他一愣,正自揣摩她到底是不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只听身后传来“嘭”的一声,回头一看,顾夫人已软倒在地。顾云臻吓得魂飞魄散,扑了过去,大叫,“娘!”

丫环婆子们拥进来,七手八脚地扶起顾夫人,喂了点水,她才顺过气来。她睁开眼,看着跪在榻前的顾云臻,揪住他的衣衫大哭,“不成器的东西!你想活生生逼死娘吗?!还不快去给你小叔叔认错!他不原谅你,你不许回来见我!”

她连声命婆子们将顾云臻赶出去,顾云臻在瑞雪堂外跪到半夜,顾夫人房里熄了灯,才满心担忧地回到自己院子。

待上了床,顾云臻这才想起,今夜这一番闹腾,本来想向顾夫人要银子的事情也忘了。

※ ※ ※

其华出了瑞雪堂,见除了紫英再无旁人,便一把甩开顾宣的手。顾宣只冷冷一笑,道:“我公事忙,今晚就睡在俯仰轩了,你早些歇着吧。”说罢拂袖而去。

其华怎么也想不明白顾宣今晚这番作态是何用意,一时心乱如麻,带着紫英在庭院中慢慢地走着。此时明月已经升起,月光仿佛在脚下铺了一层薄霜,荷塘方向蛙鸣声大作,扰得其华更是心乱,她走到一丛蔷薇花下,轻声问紫英,“那封信,真的放进去了?不会有人发现了吧?”

“应该不会。”紫英道:“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坐在那里绣花,是大夫人见我绣得好,主动提起要拿小侯爷的衣服过来添个绣样。我和素梅进的屋子,趁素梅翻箱子拿衣服的时候放在枕头下的。我已打探得清楚,侯爷有严令,小侯爷连打扫屋子收拾被褥这等事都得自己做,所以小子们根本不会动小侯爷的东西。”

其华吁了口气,低低道:“但愿……”但愿什么,她却没说下去,只望着头顶一轮明月,在它皎洁的光芒里默默想着心事。

紫英沉默许久,轻声道:“小姐,请恕我直言,有什么事,您为何不请苏相……”

“不行!”其华大声道,声音吓得蔷薇花丛中的夜虫都噤了声。她想起自顾宣口中和刑部卷宗中得知的那些真相,想起娘一生孤苦的原因,不由扯出一个讥笑,“我爹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只要……只要能熬过这两年,看到他平平安安,我就什么都不管了……”她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紫英便不再言语。二人站到绣花鞋被草间的露水打湿了,才各怀心事地回屋歇息。

※ ※ ※

其华思虑了一晚,第二日一早便奔瑞雪堂来。方进屋子,便闻到浓郁的药香,见顾夫人面色寡白地躺在床上,这才知她病倒了,忙上前问道:“大嫂,您哪儿不舒服?”

顾夫人虚弱无力地叹了声,道:“还不是让你大侄子给气的。唉……”她握住其华的手,道:“之华,麻烦你和定昭说说,虽然云臻不争气,还请他看在他大哥的面上,多多担待一二。”

顾夫人的手温而软,看着她的眼神也是无比柔和的。其华这才发现,顾云臻长得很像顾夫人,连神态中的宽和敦厚也一模一样。此刻她拉着她的手,不禁令她想起当初顾云臻在青霞山崖顶死死拽住自己时说的那句话。

你若放手,我也放手,和你一起掉下去!

她心中一酸,轻声道:“大嫂,您放心,一家人有什么隔夜气?明儿他们就会好了。您养好身子,别让他们担心才是。”

说话间素梅端了药进来,其华接过药碗,一匙匙地服侍顾夫人喝了药,道:“大嫂,您的腿现在感觉怎么样了?”顾夫人这才露了一丝笑容,“所幸有郎中送了寄风草来,比前段时间好多了,只是到了下雨天,总还会有些行动不便。”

其华道:“我在尼庵时,曾随师傅们学过一些药理,这寄风草不但可以内服,还可以煎水泡脚,配合按捏穴道,效果比单服更好。”

顾夫人又惊又喜,道:“真的?只是到哪里去寻会按捏穴道的?”其华微笑道:“得师傅们指点,我略懂一二,您若是不嫌弃,我这就为您煎药水。”顾夫人连道不行,其华已扭身出去,到厨房煎了药水过来,听得五夫人亲自为大夫人煎药泡脚,下人们看着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敬佩之意。

顾夫人犹要推托,其华已握住她的双脚放在药水中,轻柔地按捏起来。她低头捏着,看着眼前的这双脚,仿佛又回到了在秋棠园中的岁月。她煎了药水,替娘按捏着穴道,娘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抬起头来,两母女相视一笑,漫长岁月中的委屈、孤寂仿佛都不再存在。

一只手静静地抚上她的秀发,她双手一颤,慢慢地抬起头来,顾夫人正看着她温和地笑,其华不禁一下子湿了眼眶,慌忙低下头,继续替她拿捏着。

※ ※ ※

只听头顶顾夫人轻声道:“之华,说实话,我之前对你还有诸多顾虑,现在看来,你倒是……”她停顿了一会,道:“之华,你知道我这双腿,是如何落下病根的吗?”

其华摇了摇头,顾夫人低叹道:“我嫁过来不久,便有了身孕,那时满心欢喜,想着能为顾家延续香火,谁知前三胎都没能保住。云臻前面那一个,是在一个大雨天滑掉的,那时我身边没有人,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足足在雨中躺了个多时辰,若不是定昭寻到我,我险些就……自那以后,便落下了这病根,唉,后来好不容易怀上了云臻,那一年,定昭还没满八岁,天天守在我的身边,寸步不离……”

她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其华听得呆住了,总觉得这后面似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真相,再抬头看顾夫人,她正看着窗外碧蓝色的晴空,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其华见她眸中隐有悲伤之色,想岔开她的心思,便问道:“大嫂,有件事情我想向您请教。”

顾夫人从回忆中解脱出来,道:“你说。”

“这些天随您学着管家,府中的事情和京中的亲戚,倒是知道得差不多了,只是我看府中与西路军中各位将领素有人情往来,各位将领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的夫人性情如何,我却是一概不知,怕到时候闹出什么笑话或是……”

顾夫人忙道:“是我疏忽了,这便说与你听。西路军中的将领,以前多为西疆番族出身,到了你大哥手上,收养了十八名孤儿,逐渐将他们培养成军中主力,就是现在赫赫有名的西路军十八郎。十一郎两夫妻和十八郎你都见过,其余还活着的几位中,阿九是最出色的一位……”

阳光在窗棂上移动,不知不觉已是午后。其华服侍顾夫人吃过饭躺下,顾夫人又想起什么,命素梅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包裹,递给其华,微笑道:“我看你对西疆很感兴趣,我一时也说不了那么多。当年我也想随你大哥去西疆走一走,可是顾家的女人不是那么容易能离开京城的。你大哥当时拿了一本《西疆游记》给我,才一解我的好奇之心,你拿去慢慢看吧。”

其华接过包裹,顾夫人又道:“除了这个,这里面还有几本,是你大哥的手札,有行军笔记,也有家庭琐事,还有一些是西疆见闻,是当年清理你大哥的遗物时找到的,因为藏在衣服之中,定昭没有发现。我怕定昭睹物思人,一直没有给他。现在过去了这么多年,我收着也没用,你帮我拿过去给他吧。”

※ ※ ※

顾宣忙完回到赏梅阁时,已是月华如练。紫英正坐在外间打盹,手中的绣绷已掉在地上。顾宣自她身边轻轻走过,里间却没有如往常一般扣上门闩。自门缝中望进云,孤灯如豆,其华正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她看得十分入神,一时托腮沉吟,一时又低低叹息,有时却又露出鄙夷痛恨的神色来。

顾宣凑在门缝边看了一阵,好奇心起,悄无声息地一点点推开门,如狸猫一般轻步走到其华身边。想是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气息,其华悚然抬头,看清是他,先是一惊,旋即将桌上摊着的一本册子迅速抓起,藏到身后。

顾宣却已在一瞥间看清了册子上的笔迹,是再熟悉不过的顾显手迹,不禁眉头一跳,冷声道:“拿出来!”

其华不屑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桌上还堆着几本,顾宣匆匆翻了一下,全是顾显手札,他不禁额头青筋跳动,修长的手指也隐隐颤抖。其华扑上去想抢回来,顾宣一把将她推开,厉声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还有没有?都拿出来!”说着便来抢其华手上的那一本。

其华闪身躲开,外间紫英听到动静被惊醒,赶进来道:“侯爷,夫人,怎么了?”顾宣飞脚踢出一把椅子,紫英吓得慌忙躲出去,顾宣一把将门扣上,又来擒其华。

其华运起轻功,袅娜的身子在室内躲闪腾挪,顾宣一时擒她不住,不禁冷哼一声,抓起桌边的两把白玉石面红木椅子先后掷了过去。其华躲过第一把,却躲不过第二把,被绊倒在地,她尚来不及跳起,顾宣已纵身跃到,将她按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