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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夜宴

第一次用浴桶洗澡,我对这个又熊有重的大家伙充满了新奇,乐滋滋地趴在边缘上看自己的影子。

水波潋滟中,那女子青丝如宣墨,娇可人的面容分明是一派古典风韵,然一双神气大眼却敛下所有江南杏林般的温婉怜弱。灵动如盛满水波一般,时不时泛起冰蓝的光左右荡漾着,清澈亦狡黠。

“陆织,你真美!”我叹道。如果此时有人撞见我的表情,定会以为我对着自己的影子,却同某个不相干的人着话。

晚宴的时候烟儿来叫我,打量着我的破落衣裳皱皱眉,一言不发地从衣柜中取出一套衣裙,拿到我眼前道:“烦请姐更衣。”

“不麻烦了。”我不以为然地道。

“烦请姐更衣。”她直视着我,斩钉截铁的语气告诉我:耍个性?陆织你想都别想!

我真的被她打败了,接过衣裳二话不就钻到屏风后换下了。

这是我第一次穿这样的轻纱落罗幔,少了粗布的厚重感觉,整个人好像**着似的,却又难掩某些新奇而悸动的情愫。巧的绣花鞋上素艳微染,仿佛下一刻便要在我的脚尖盛出花来。

烟儿抬眼看着我,清冷的面孔上忽然生出几分呆滞。良久才道,“请姐随我去正堂。”

母亲也已换上了新衣,局促不安地站在一旁,只看到我时方才露出些许喜色。

“里儿来啦,来,坐下,大家都坐。”老爹坐在正座上,笑容可掬地道,所谓的大家其实就是我和我妈——陆大妈三母子还没有到场。

“烟儿。你去催一下夫人。”

“是。”烟儿恭谨地退下。

“还习惯吗?”他柔声问道。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我。

“女儿不懂礼仪。还有些不适应。”我实话道。

“无妨。改日我专门请个婆子教你。”他关切道。

我也就谦虚一下。不是真地想学啊!

“多谢爹。”我明白了违心话的难处。

“爹平日公务繁忙,没时间照顾你们,在后院过得还好吗?”他有些犹豫地问道,想必也猜到我们的状况不可能好到哪里去。

“爹爹挂心了,我和娘都很好。”我定了定神,开始滔滔不绝地叙述我们幸福的后院生活:

“娘自己开辟了块园子,没有害虫时,蔬菜的收成很好(咱们吃的是自己种的菜,年成不好的时候还没得吃),不过家里的几只鸡总是去园子里捣乱,好在唯一会下蛋的母鸡让谢管家捉去杀了(唯一会下蛋的鸡让你老婆给剁了!),这倒省了心。

爹您一定不知道娘的刺绣有多好,都能拿去卖钱哩,我们平日的柴米油盐都是娘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我们是在靠做针线活儿维持生计)。”

我妈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拼命像我使眼色,我全当看不见,继续侃侃而谈。

“我记得夏天的时候,屋子里会飞满萤火虫,一亮一亮,可好看了(咱们的破柴房海纳百川,什么牛鬼蛇神都可以自由出入)。娘总是和我比赛,看谁拍死的蚊子多,不过她总是输(这是传中的手动电蚊拍)。

“下雨天时,娘在屋里摆满盆子,雨水滴滴答答的可好听,娘还,雨水是老天爷的眼泪,是最圣洁的水。不过我不怎么喜欢,因为有个冬天,水打湿了被子,第二天起来时都冻成冰了……”我看着父亲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终于不下去了。

“我以后……一定好好补偿你们……”他哽咽着道。

“好一出悲情戏!”微微惊叹,陆荆禾的出现打破了这片温情的沉默,“看来,我真不能看了这位陆织姑娘。”他道,语气阴柔邪魅。看向我的目光微微怔了怔,瞬间恢复自然。

“荆禾,怎么能这样你妹妹。”父亲责备道。

“妹妹?”像是遇到莫大的疑问一般,他微微歪着头思索了一下,又重复一遍,“妹妹?父亲……莫非是指蓝?”

屋子里好似突然通了冷气一般,骤然凉下几度。

“大哥笑了,妹子不懂礼数,以后失礼的地方还望大哥见谅。”我带着甜美的微笑道,尽管前一刻我还恨不得扑上去咬陆荆禾一口,好在我及时体会出化骨绵掌的真谛,将陆荆禾砸过来的炸药包不声不响地扔了回去。

他微怔一下,随即又挑起那绝美却讽刺的笑容,自责一般晃晃脑袋,“妹子如此聪明伶俐,为兄的,以后还烦你多多指教。我听闻妹妹自学成材,神智混沌之际便会读书写字,实是奇才。”

“大哥过奖了。”娘的谁把我传得那么神乎!

陆荆禾邪气一笑,继续道,“为兄这里有一联,乃是我途经安陆,一贫苦之家所写,却独独少了横批,询问之下,那贫苦夫妻也只是苦笑不语。愚兄百思不得其解,妹子才智天成,可否指教一二。”

完了,要穿帮了。这家伙果然不相信我会无师自通。

“荆禾,你就出来,织当日能对出难倒苏东坡的对子,这无知农人的横批自然不在话下。”

老爸,你也和我过不去!农民可是当世最智慧的人之一诶。我气得直想吐血

“大哥请。”我硬着头皮上,大不了对不出来耍王八蛋!

陆荆禾将我的不安看在眼里,笑道,“此联上联为:二三四五,下联:六七**。”

我半张着嘴瞪眼看着他,“横批?”

“横批。”回答肯定。

耶稣啊上帝啊,如来佛祖原始天尊呐!陆荆禾你出什么不好出这个,就是弄个两字联我都有可能对不出,可你偏偏弄个上至养鸟打太极的老爷子,下至刚长牙伊呀学语的毛孩子,零九年祖国人民都能对出的横批!

我乐得肠子都快断了,但依然忍住笑意,厚着脸皮道:“大哥笑了,以大的学识,怎将这等列为难题呢。想必是谦让于妹。这二联中唯独少了数字一和十,横批依然就是缺衣少食,这对夫妇必定是苦于生计。”

从乌龙对联到民间疾苦,承上企下过渡自然,学好语文果然是很重要滴。

“哈哈哈……荆禾你在绍兴求学三年,想不到还不如织这无师自通的才学啊。”老爹乐呵呵道。

“爹得是,孩儿以后定当更加努力。”陆荆禾收起脸上的惊讶,从容道。

废话,看他那副怡然自得的模样,打死我也不信他真的没对出这横批。

“妹子这里也有一联,不知哥哥是否有兴趣试试。我启齿含笑,当时的表情一定妖孽透了。”

“请。”陆荆禾仍然是那副为我独尊的高傲模样。

“烟锁池塘柳。”我慈眉善目,笑容友好。

这上联是乾隆大哥出的,要人家在大清当了几十年校长,那才学哪能是吹牛的,不怕死的就上来。

“这一联看似平平无奇呀。”老爹捋着胡须困惑地道。

“不,”陆荆禾终于收起了他那副不可一世的骄横,摇头道,“这副上联中暗含五行之术,下联需含金木水火土方才工整。”罢他蹙眉顿了顿,“我对不出来。”

涉险过关!

我还未来得及洋洋得意,门口出现的人让我的心脏重新吊回了嗓子眼。

陆大妈慢悠悠踱进屋,在满屋子人的注视下,携着陆椰蓝一言不发坐下,甚至没有扫视我们一下,吊着双凤眼道,“烟儿,去拿支檀香上,今儿个这厅里怎这般臭不可闻。”

真拿这位大妈没办法,拖拖拉拉摆臭架子也就罢了,还学破孩子在耍嘴皮子上占上风,理都懒得理!

“吴妈,让厨房开始上菜吧。”老爸也无可奈何。

“吃什么吃!有这么两只臭虫在屋里坐着,谁吃得下!”陆大妈的贵妇人形象才刚树立起来,自己就忍不住发起了飙。

我完全可以理解她的心情,以她老人家的心眼程度,我和我妈哪里只是臭虫,没把咱比马桶就很够意思了。不过大妈您就尽管闹心吧,您堵得越厉害我就越舒坦。

“夫人,你太过分了!”老爹也忍不住了。

“我过分?究竟是我过分还是这两个贱货过分!”陆大妈尖着嗓门冲我爹唾沫横飞。

我相信,在此前的几日里,老爸受到了比这更高标准的待遇。而且照这样的势头,陆大妈竟然克制自己没有开着机关枪进屋,实在佩服!

“你——”老爹气得脸红脖子粗,只得一扭头纯当没听见,招呼着我们道,“吃饭吃饭。”

实在的,我等这句话很久了。由于本人的脸皮很厚,陆大妈就是骂得再毒一,我该怎么乐呵还怎么乐呵。但相反的我胃很脆弱呀,在后院搞了两个月斋戒,现在对着一桌子饭菜吃不成,实在太残酷了!

“是啊娘,先吃吧。”陆荆禾慢悠悠道,一边拿起了筷子。

我第一次觉得,原来这个高傲的家伙也不是那么讨厌。

眼见自己的宇宙爆发没产生丝毫影响力,陆大妈气得脸都白了,东西吃不下,骂仗又没人理睬,最后只得拍案而起,了一堆难听之极的话算是捡回面子,一甩衣袖气鼓鼓道,“不吃了不吃了!有这两个贱货在,我什么也吃不下!”完猛地踢开椅子,踢踢踏踏出了厅堂。

“爹,我也吃不下,先走了……”陆椰蓝不如她妈彪悍,畏畏缩缩道。

“蓝儿,怎么你也……”父亲气道,母老虎压不住,难不成连个母老虎也要骑到头上来?

“蓝儿不想和这个装疯卖傻的人坐在一起。”她獗起嘴倔强地道。

不知怎么,陆椰蓝一进来就恶狠狠盯着我,和陆大妈的憎恶不同,我从她眼里看到的,是实实在在的怨毒。

不过对于她们娘俩先后暴走这一招,我就非常不赞成了。时候和家人怄气的经验告诉我们,地球少了谁都是照样转的。所以要想恶心人,像陆大妈那样扭着屁股走人是不聪明的,陆织这样死皮赖脸坐着才是最明智的。

于是陆大妈的愤然离去直接转换成了王守义十三香,我依然吃嘛嘛香。

陆荆禾就更不用了,亲妈暴跳如雷吵得天翻地覆,他跟个没事人似的吃得比我还香,尽情处还咂巴着嘴,头一一的。

在我和陆荆禾的辛勤耕耘下,我想象中杀死腾腾的夜宴,既没有跳舞刺杀的太子爷出来捣乱,也没有敬人毒酒的漂亮皇后跑来搅局,虽然中间跳出两个砸场子的,无奈她们自己心理素质不过关半路又气跑了。陆氏山寨版夜宴终于在一团和气中喜剧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