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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烟儿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我屏息凝神,将外界的所有声音阻隔在精神力之外;半眯眼锁定受力最大的位置,唯一的焦在长时间的注视下仿佛增大了好几倍。拉弦时的细碎摩擦成为耳中仅剩的声息。手微扬,瞄准,射击!

弦线弹回之际,柳枝肩头的露水哗啦啦大落下。

中!我眉开眼笑地收起弹弓。

二姐就这么招待客人?门口闪入一个俏丽的身影,虽然她在尽量使声音平和,但仍然难以掩饰喷涌而出的怒意。

女子的发丝被密密麻麻的露滴打湿,一缕缕黏在一起。额上几滴晶莹剔透的露珠轻轻颤了颤,一骨碌儿滑至鼻翼,顺势以一道优美的弧线抛落下来。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烟儿的戏剧出场,良久才强忍着笑意道,“晨露集日月之精华,烟儿姑娘就当时是免费美容好了。

这个笑话一儿不好笑。

烟儿气恼地瞪我一眼,“堂堂陆家二姐,大清早拿着弹弓在扫露,恐怕与身份不符吧。”

我正色道,“别这样烟儿,你明知我不是什么姐,有哪个姐为生计忧心的。”我无可奈何地摊摊手。

“如果没有猜错,你很快就是了。”她的脸色认真起来,肯定地道。

我看着狼狈不堪却满脸正经地烟儿。愣了一下。忽而笑道。“烟儿姑娘是特地来找我地么?”

她脸一红。“我替夫人外出采办脂粉。顺道路过这儿。如此而已。”

我不话。饶有其事地淡笑着看她。

“我只是想知道。如若老爷要二姐搬入前院。姐会答应吗?”她现出一丝无奈。转瞬间重新恢复了那镇定清冷地神色。

“不会。”我稍稍犹豫了一下。答道。“我不希望我母亲受到伤害。”

“烟儿觉得。姐理应答应。”她定定地看着我。

我沉默了少许,“烟儿姑娘是觉得,我不该这样一味被动地等着挨打?”

“烟儿相信,二姐自会有主张。”她道。

我想了想,暂且将这一事放开,疑惑问道:“烟儿姑娘,你……这算是帮我吗?”

“自然不是。”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么,烟儿姑娘不会也只是觉得这样很有趣吧?”我发现自从被朱头三的诡异行为刺激后,看每个人都感觉他们只是太无聊寻乐子。

“或许我只是和二姐一样,看不惯夫人洋洋得意的嘴脸罢了。”她淡淡道。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抚着胸口大声地喘:“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要知道,我眼前的这位,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丫鬟。由于暗房的震慑力,陆府的下人基本已经被陆大妈治死了,更何况烟儿还是陆大妈的贴身侍女,平时受到的威胁警告想必比寻常人更多,然而她现在像和无关紧要的人打招呼一样淡淡道,她看不惯自己主人洋洋得意的嘴脸!更重要的是,我们不过见了几次面而已。排除这女子极具个性和神经病突发的可能性,那么便只有一种法了——

“二姐完全可以放心,烟儿绝不是夫人派来探口风的。至于相不相信,便要看二姐的眼力了。”她几乎没有停顿,继续道,“烟儿告辞。”

这等气魄和绝聪明,哪里像一个丫鬟!

我看着她优雅离去的背影,断然道,“我相信你!”

她甚至没有回一下头。我莫名其妙地想,烟儿和陆荆禾真是天生一对!

而且——

不会错的,烟儿比陆椰蓝更像个大姐。

姐理应答应!

一整天,烟儿的这句话回绕在我的脑海中。她得不错,十有**,我爹不久便会遣人接我们进前院。

到底要不要去?

仔细想来,一直是陆大妈胡搅蛮缠,而我们只能左推右挡,从没有和她有过正面交锋。与其呆在后院任其宰割,倒不如直面她,告诉这个反应总是慢一拍的陆大妈:别以为你随便做动作黑一手,就能把我们给摆平!

虽然料到父亲会将我们接入前院,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更没想到会是我爹亲自来。

或许女人果真有天生的第六感罢,那日母亲显然不像寻常那般安详,一直惴惴不安着,时不时站在门口发会儿呆。

所以当她端着木盆在门口撞见父亲时,整个人已呆得不能言语。这是个传统的女子,她认定谁是自己丈夫,便死心塌地地守候,哪怕这个男人对她没有哪怕一丝的情感。

父亲从她手里接过木盆,看着她缓缓道:“月红,我接你们母女来啦。”

我相信,这句话母亲等了很多年。

有时候,时间会隐匿自己的存在,好让那些情感的悸动,在这广阔的断层里,得以自由伸展。恰似这一刻,悠长得如同穷尽一生的光阴。

他微微了头,欣慰地道,“多谢你月红,多谢你给我生了这么好的女儿。”

“别这么,老爷。”她低垂着头,惊恐得无以复加,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来,里儿,你来。”他含笑着,向我伸出手。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短短一句话,也可以像春风一样,让人心里泛起毛茸茸的温暖。没有狂热的躁动,如暖春的湖水渐渐漫上心头,化作满世界温湿的潮水。

“爹……”其实,我对他一直怀着极复杂的情感,一方面倔强地怨恨着他,但原始的血肉情促使着我强烈渴望同他亲近。然而现在,我无法允许自己带着丝毫的恨意,来破坏这份难得的安宁。

我们静静收拾着东西,偶尔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却不谈及过去的十六年岁月。不需要抱歉,亦不需解释什么,一切都在意外碰触的眼神中顷刻释然。这一刻,我真正感觉到我们的身体里流动着相同的血液,也明白了,什么叫做一家人。

“爹……以后,请不要叫我里儿了,从来……就只有陆织,没有过陆椰里……”

我知道,这样……可以保存住一个母亲的骄傲。

可是为什么陆椰里会变成织呢?因为哦,尊贵的陆三姐不希望有个傻子,和她的名字很相像。

而那个目不识丁的母亲,和五百年后的另一位母亲一样,给这个被夺去名字的女孩取名织,希望她和她的名字一样,平平凡凡。

然而,很多事总是事与愿违的,不是吗。

我们的东西原本就不多,又多是陈旧物什,不久便带到了后宅的厢房。两间屋子虽不是特别宽阔,但窗明几净很是整洁,比后院的破柴房不知好了多少倍。屋里的家具日用都已经换了新,被褥散发着暖洋洋的味道。不知道为做这些,父亲被陆大妈闹嚷了多久。

我轻抚着红木书桌,忍不住孩子一般满足地笑了。

我爱这份安逸——这是女孩的天性。

“里儿……织,你按自己的意愿好生整理一下,待会儿我叫烟儿送些书籍笔墨过来。”他眼中的歉意转为显而易见的自豪,“听子琛讲过,你自己学会了写字对吗?好,好啊!”他连连赞叹。

我额上冒出三条巨大的黑线,讪讪笑道,“不值一提,爹您过奖了。”

“女儿,爹还有一事要问你,你老实回答。”

直接问嘛,古人真麻烦!

“您请。”

“你和子琛……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他犹豫着问道。

“那时女儿见爹爹为人命官司烦恼不已,有心要帮您却无从下手,只好暗中将破案之法交予俞师爷,这一来二去便被师爷识破身份了。”我的都是大实话。

“是这样,”他若有所思地头,接着道,“你不过苏醒了两个月,却能连破如此奇案,实在难得啊。”

老实,我真的不能接受他们把那样的案子称之为奇案。

“也不知怎的,女儿自从醒来后,神智中似乎隐约懂得了很多闻所未闻的东西。时常灵光一闪便琢磨不透了,女儿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很迷惘地道。

爸,我不是故意要忽悠你的!

他皱着又粗又浓的眉毛,道,“总之只要人没事便好,若身子有什么不舒服,要尽早看大夫。”

一天前我还无人问津,突然间有了个嘘寒问暖的慈父,我有些适应不了这样的反差,心里疙疙瘩瘩的,和老爹瞎扯了几句便婉转将他送走了。

烟儿不一会儿便带人端了笔墨纸砚和书籍过来,书中尽是什么《女戒》《礼记》《道德经》一类。我平日看得大多是些旁门左道,这时一见这些教条主义就恨不得塞灶台里去烧火。

“你们去打些水来,准备服侍二姐沐浴。”烟儿整理完屋子后,对两个丫头吩咐,又转向我道,“明日伺候姐的丫头会进府。今日暂由奴婢侍奉姐梳洗。”

我木木地头,实话,我有怕这个冷冷清清的女子。

“今天的晚宴上,奴婢不希望听到有人什么心生暗害之心的话。”她在床边帮我铺平被单上的褶皱,头也不抬地道。

瞧瞧,这哪是一个丫鬟该的话。

“上次在厅堂,我的确太想出口恶气,冲动过头了。”我不好意思地道。

“不管夫人当年有没有生过害人之心,二姐这般**裸地威胁,不定会逼得狗急跳墙的。”她依然忙着自己的事,淡淡道。

她竟然还会用**裸这个词!

“不管怎样,她总不会杀人吧。”我戏谑道。

烟儿忽然停下手中的动作,沉默地直视着我。

我感觉整个人都发毛了,“不……不会吧,她真的会杀人呐?”

烟儿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我只知道,当年老爷纳的其他两个妾侍都莫名地死了。”

“我爹还有过其他老婆!”我一时还没适应三妻四妾的民俗,惊得大失神色。

“自然。”烟儿用看白痴的目光望着我,“这都不知道么?”

“那,你知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死的?”

“我那时四岁,才刚学会拿筷子。”烟儿再度用看白痴的目光看我,“据查不出死因,没有伤痕,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我爹难道就没有起过一疑心?”我又问出一个白痴问题。

“疑不疑心这要问老爷才知道。”她回答,又道,“她家世代为医,是荆门有名的大户人家。”

这可以看出,单听陆府这些丫鬟的名字就知道了,什么青鸾芷芙荧儿烟儿,没有一墨水哪里弄得出来。

“她嫁给老爷时还是个富家千金,那时,老爷是个一贫如洗的穷秀才”烟儿将桌椅擦拭干净,平静道。

明白了,陆大妈虽然对别人尖锐刻薄,但当年她和我爹之间,确实有着真正贫贱不移的爱情。就算有什么疑,我爹也会维护她的。

“继续。”我一副阿sir的派头。

“沐浴更衣。”

“什么?”我迷惑地望着她。

“该沐浴更衣了姐。”烟儿加重了语气。

两个打水的丫环已经备好了热水,我懵懵懂懂地跟着步入屏风内。烟儿亦步亦趋跟着,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不出去吗?”我尴尬地伸手指着门口。

“烟儿要这里服侍姐。”她面无表情。

“不不,不用了不用了。”我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烟儿退下了。”她依然一副木偶神态。

“等等。”我心里有个疑问,便叫住她开口问道,“夫人怎么会让你来伺候?你不是她的贴身侍女么?”

“是老爷的吩咐,你现在在陆府的地位很高。而在陆府的下人中,我是最优秀的。”她臭屁起来脸都不红一下。

“地位很高?我?”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夫人,蓝姐,吴妈您都欺负过,现在陆府的人将二姐传得神乎其神,您名气可大着。”烟儿仍然是那副死人口吻,但只要不是聋子,谁都听得出这姑娘其实在讽刺我。

“二姐,锋芒毕露并非好事。”她严肃道。

“我明白,谢谢你烟儿。”我由衷地道,冲动是魔鬼,这话一儿不错啊,我再这么无法无天地拿下去,不定陆大妈这个心理素质不过关的家伙脑门一热,一咬牙就把我给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