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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崩云 上1-2

偌娜在十二月下旬,就是朝廷开始忙着各种各样祭奠大典的时候偏偏又病倒了。她原本身体强健,从小到大风寒都难得染一回,最近反而变得病恹恹的,三天两头要让太医受一阵惊吓。这一年病的特别不是个时候,偏偏在每年最重要的祭祖大典开始前病倒了,而且又是有气无力脸色苍白。偌娜还想要硬撑着主持祭祖大典,皇太后立刻变了脸色,死活不肯,要她好好休养,至于祭奠的事让花子夜代替即可。

于是,这一年由正亲王苏台花子夜代替皇帝主持了一年一度的祭祖大典,以及后续各项新年前的祭奠仪式。京城百姓本来习惯了每年年末上街看皇帝,那些天祭奠频繁,凰驾屡屡出现。而苏台的风俗,但有重大祭典,凰驾过京城的时候用六驾马车,不拉帘子,皇帝端坐车中,两边百姓跪拜高呼万岁,一派万众仰视、国泰民安的气象。这个传统从清渺初年就开始了,清渺开国皇帝在清渺历十一年,也就是清渺王朝终于统一安靖全国,并展现出国泰民安迹象的那一年祭天大典上,清渺开国皇帝选择了骑马前往祭坛。当时满朝大臣当然都反对,从有辱国体一直到最实在的“不利于安全”。清渺这位开国皇帝哈哈一笑说:“朕爱民如子,众卿恪守本分,难道百姓还要杀朕不成?若是如此,那就是朕所作所为违逆天意,天意如此,朕不反抗。”于是,骑马出行,当天街道之上人流如潮,百姓对这位结束乱世让安靖重现太平的君王感恩戴德,高呼万岁之声直上云天。这是开国皇帝的勇气和自信,后代偏偏想要效仿,可又没有前朝君主的气魄,于是从骑马变成六乘之车,而为了保护皇帝安全,为了一次祭典,五城兵马司、御林军要提前一个月做准备。到了天子出行那一天,不但车边勇士环绕,沿途更是重兵把守,还有许多五城兵马司的人便装混到百姓之中,以防刺驾。车马所经过的道路,二层楼的房子窗子都要钉死,走廊上不能站人,更有御林军将士安排在沿途的房顶上观察,每一年都要抓一堆“意图不轨的”,其实也就是多看了皇帝一眼,或者太激动了手举得高了些;又或者,外地来的不懂事,趴着窗户想要往外看等等。

不管怎么说,过年前还是“看皇上”的好日子。平头老百姓对于平日里深宫大院没机会看上一眼的皇帝多少有好奇心,每年这时候都是人山人海,尤其是年轻又没嫁人的男子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大约是希望被皇帝注意了带进宫从此荣华富贵。这样的神奇事件,过去还真发生过几次,平民少年从此飞上枝头,可之后的故事怎么样,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

这一年百姓们在凰驾出行前兴高采烈来围观,结果出来的虽然是凰驾,不过只有四乘,乃是正亲王的规格,花子夜一身朝服代天子祭奠祖先。对京城百姓来说,见到皇帝的机会少,见到这位正亲王殿下的机会可不少。每天上朝退朝,赶上哪天正亲王殿下心情过好或者过差,骑着马满大街溜达,爱怎么看怎么看。故而兴致勃勃来看皇帝的都一阵失望,开始盼下一回,结果连着几个大典都是花子夜出面,顿时流言传遍了京城。

皇帝没有出席祭祖大典当然是身体原因,不过身体到底糟糕到了什么地步,普通百姓不会知道,就连一般的官员都不知道。想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就只有靠猜,以及街头巷尾听流言。此时皇帝亲自提拔并且赐家名“千”的内神官千漓已经以“天意主清扬,顺天应民”的名义投靠在苏台清扬手下,清扬大军所到之处都能看到这位昔日内神官的身影,她那酷似千月素的容貌出现在两军战场前,真能让对敌的官兵打一个寒颤。

对于安靖而言,尽管苏台王朝两百多年号称崇文重教,灭除巫蛊,实际上连皇家自己都将信将疑,信者为多,更不要说普通百姓。杰出的,而且获得朝廷认可,在拜神官大典上神奇般求雨成功解了京畿数月干旱的神官,所拥有的是比军队更神秘更强大的力量。千漓说她背叛皇帝,乃是因为天象显示和亲王才是天下共主,今上失道,天意已怒。如今一向健康又当年少的皇帝连连生病,病到参加大典都不行的地步,百姓们不由得说:“这是不是天意在惩罚皇帝。”当然有更为可怕的“这是不是千漓的诅咒?”

前一种说法传到皇宫里当然让皇太后震怒,后一种却引起了皇太后的注意,她本来就困惑于一直身体健康的女儿怎么会忽然多病起来,当下就宣召了大神官要她来给看看皇帝是不是中了邪。这一来后宫又是好一番动荡,弄得人人疑神疑鬼,妃宾们相互攻击,其中又酿成了不少惨剧,但在那样的更为动荡不安的大环境下,并没有被人们关注。

皇帝变得病恹恹的,另外一个本来每年冬天都要生场大病的反而格外精神,那就是水影。这一年她除了偶然打个喷嚏,稍微有点咳嗽之外什么毛病都没有,每天往返于太学院东阁和正亲王府,时常三更后才睡,就这样还神采奕奕。待到新年前各种繁复祭典结束,花子夜扑回王府去蒙头大睡,水影还有体力到西城家向洛远问安。洛远过去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害的自己侄子远走扶风的女子,可洛西城去世那么久她依然遵守诺言,真把他当家里长辈看待,隔三差五来请安问好,但凡有好东西总要送来一份。到如今洛远已将她当自己女儿般疼到了心里,将对西城的那份感情都转移到这个女子身上,事事为她着想,也把她当自家人一样委托一些事。这一日洛远忽然说三儿好些天没有回娘家了,不知道好不好,又说给他做了一件衣服等等,水影便自告奋勇去送,顺便问候一下卫简。

到了卫家,说姑爷在花园里,她也熟这一家人,自己一路找进去,兜了个大***不见人影,正要返出去却听隐约哭声。寻声而去见假山下一个不当眼的山洞内卫家大小姐的夫婿,未来的当家姑爷缩成一团在那里哭。忽然听到人声,那少年大吃一惊,看到是她顿时满脸通红,手足无措的出来,眼泪还挂在脸颊上。

水影惊道:“这是怎么了?秋水清欺负你了么?”

西城家的这位三少爷原本是受过良好教养的人,原本已经擦掉泪水努力恢复平静,听了这一句话也不知怎的眼泪一下子又下来了。水影劝了他几句,追问原委,那少年毕竟年纪还小,出嫁后卫简这个公公再怎么疼他到底是外家长辈,他也不敢象在家里那样撒娇。如今有人柔声劝慰,又算是半个自家人,当下抽泣着说:“夫人她……夫人她……”挣扎了几次都说不下去,水影叹了一口气:“秋水清对你不好么?”

少年犹豫了一下摇摇头,随即道:“可是,她对别的……别的少年人……说说笑笑得。对我,对我就是客客气气。”

“你在何处看到的?还是下人胡乱说话了?秋水清……”

“我亲眼看到的,那天在外头……那天我去上香,亲眼看到的。”

水影暗叫了句不好,心说“织萝与秋水清的事到底是让这孩子发现了。”

那日水影好生劝慰了秋水清的夫婿一番,她并不指责秋水清,也不说什么看错了等等没用的话。她安下心来告诉这少年说你和秋水清原本就是表姐弟,秋水清怎么可能不疼爱你。但又说你是卫家未来的当家夫婿,世袭侯爵的丈夫,朝廷诰命,凡事都要以端庄淑贤、心胸宽广为好。秋水清这样的身份,就是再怎样喜欢你,只怕将来也免不了侧侍如云,现在你不过看到她在外面和人说笑便忍受不了,将来家中日日相见,如何相处呢?

西城家这位三少爷虽然年少又是家中幼子饱受宠爱,免不了有点娇气,可到底是大家门第培养出来的,知道象他这样的大家男子第一要紧就是心胸宽广,也就是不妒。他躲起来哭不过是小孩子受了委屈无处述说,如今找到了述说的机会,水影刚柔并致的规劝一番,他也就擦干眼泪破涕为笑。水影送完东西回到洛远那里还要说三少爷一切安好,说起秋水清含羞带笑,让洛远不用担心。

发生这个小插曲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七,家家户户备年货,京城街头巷尾灯笼高挂,乱世之中,永宁城的新年依然要摆出天下升平的华丽气象。

离开西城侯府已然华灯初上,冬日天寒,不能泛舟湖上;新年将至,也少有寻花章台;大街上人流稀少,便有行走的也是步履匆匆。水影坐着便轿,不设依仗,几个随从跟着经过永宁城街巷回朱雀巷。行到一半忽听嘈杂人声,又有从人驱赶闲人清道的声音,微挑帘子问道旁何人,回话说是戏班子。她心念一动探身去看,却见道旁织萝站在师兄弟身边,笑吟吟看过来,和她目光一对笑容更灿,眉目传情。

水影顿时一阵头晕,心说这小祖宗偏爱惹麻烦,头上听说他和秋水清那点故事,还可怜这位卫家大小姐到底是大小姐,被这孩子玩弄于股掌。她情深如许,辗转难眠;织萝明摆着并未动情。如今却也不知怎的,显然是对秋水清动了真情,那时要他一起去鹤舞死活不肯;甚至如今要他离开长林班跟自己过日子,他还是找各种借口,而且时常与秋水清私会。某一次日照试探他,他仰着头半天喃喃道:“秋水清对我太好了,她那样的人,明明知道我不过是风尘中人尽可妻的一个,却对我一往情深。她还总说要迎娶我过门,要堂堂正正让我当卫家当家的侧室。我知道,她不是说着玩的,但有机会,她一定会做到。这样的人,我实在离不了。”

老实说,织萝要是和一个普通的官员纠葛,她也不放在心上,任他随心所欲。然而秋水清身份太高,又是被无数人盯着的,织萝与她纠缠一来容易惹祸上身;二来,水影对自己颇有信心,相信总有一天能飞黄腾达,织萝当然也能跟着富贵,到那时他以千月嫡系少爷的身份,难道还给秋水清当小妾?

每一想到这一点,她就忍不住摇头,可见到织萝下不了狠心让他与秋水清断绝,更有一个想法“织萝的身子每况愈下,或许根本等不到重冠家名的那一日……”

正想着,下人来问“大人,能走了么?”她这才发现刚才大概询问道边又掀帘子看,从人误以为停轿,如今已经在大街上停了好一会儿,连带着长林班众人也不能走,缩在道边一个个偷眼往这里瞧。她禁不住笑了下,吩咐起轿回府,外面一声“起轿”喊声未落,忽然听到一人叫“起火了”。重卷车帘,见到长林班一群都踮着脚往城东方向看,忙命落轿,下来一抬眼但见东面火光冲天,算算位置居然是宝林宫所在之处。

宝林宫又叫神司殿、水缨宫,乃是永宁神庙所在之地,也是整个苏台规格最高的一座神庙。苏台以水神和暗之神水缨女神为主神,宝林宫自然也供奉水缨神为主,这座神庙坐落于皇城之外,双龙峰半山轩朗之处,位于京城东面,国家大神官也就是春官下属的神司便居于宝林宫中。因为地势高,四周开阔,便于神官们夜观天象,从清渺建都永宁起,历法修订、天文记录都在这一座规模宏大的神庙中,由大大小小数百名神官完成。

水缨女神乃是水神,水能克火,所以历来神庙起火被认为是极其严重的不祥征兆,意味着女神抛弃了这座神庙所管辖地方的百姓,或者对神庙覆盖范围内的某件事或者某个人极端愤怒,故而要降下天谴。

当夜,水影赶到神庙但见神庙上上下下数百人已经乱成一团,传水、运沙、救火,呼喊声传出几里外,然而不管他们怎么奋力救火,即便后来加上来救火的御林军,宝林宫正殿还是化为废墟。由于火势过大,旁边东西配殿,厢房也焚毁不少,众人合力揭瓦总算弄出一个隔离带,没有让整个宝林宫毁于一旦。最后,大火冲天谁都进不了前,只能站在那里眼睁睁看一座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大殿变成黑炭。

神庙起火当然惊动了京城,尤其是春官,大司礼少司礼都从热被窝里跳起来,一路飞奔赶到双龙峰,最后当然也只能脸色苍白的看着大殿被烧毁。起火的时候,大神官正在宝林宫大殿内与几个神官讲道说法,事发仓促,事后都没有人说得清怎么会起火,反正大家注意到的时候大殿内悬挂的帷幕已经烧着然后迅速蔓延。大神官在弟子们保护下总算逃出,但当时在殿内的另外七名神官,四人葬身火海,侍应的仆从死伤无数,就连大神官自己也被火舌灼伤了侧脸。水影站在那里,看神官们团团转,年轻的神官大概只发愁自己睡觉的地方被烧了,被子和那点家什全没了,心痛好不容易攒下的钱或者东西。年纪大的神官知道厉害,搓着手连连打转,互相说“这该怎么办啊,朝廷会降下什么样的处罚啊!”等到少司礼过来,一群人哄上去七嘴八舌的解释,无非是告诉朝廷,这场火不关他们的事。

一直到天明,看着该上朝了,水影才离开现场,抄着手连连叹息,少司礼和她同行也是摇头晃脑愁上眉梢,哀声道:“圣上接连抱病,京城已经谣言四起,如今又烧了宝林宫。唉,堂堂朝廷大神官连自己都保不住还谈什么保护京城,解读天下?”

“这就是纵火者希望看到的东西吧。”

由于她说的云淡风轻,少司礼一时没觉察出这句话的内容,过了好半天才忽然跳起来:“你说什么?纵火?”

“听神官们描述事发,火起的如此之快,以至于看到明火都来不及逃。大殿内悬挂的虽然多丝绸等容易着火的东西,不过为了防止着火,轻软的垂幔向来分割悬挂,当中间隔厚重土布织品,这些土布不容易着火,所以无论怎么样都不应该出现火势快速蔓延。如今冬日,天干物燥,神官们都知道是容易着火的时候,大殿内的火烛都有罩子,且数量减少到最少。我问过在里面的人,当时大殿内只有神像前有火烛,大人也知道,宝林宫两次被火焚,这些年来十分谨慎,神像前并没有容易着火的东西。”

“那,即便是有人纵火,这火也不该烧的如此快啊——”

“神宫冬日为防火,正殿内定期会洒水,不但洒地面,也洒布幔……如果近日那一次洒的不是水,是油……”

少司礼打了个寒颤,两人互相看看,心里想的都是“要把这个人揪出来。”

果然,神宫失火的消息当天就传遍京城。新年在即,神宫失火,神官重伤,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恶兆。老百姓想想这些年天灾**不断,永宁城之外,不过几百里远的苏郡就有叛军势力大张,各地早已呈现分裂之势,一个个都想“今上果然是失道了,看啊,连神灵都发怒了,要惩罚她”。又有说:“看啊,一样朝廷册封的大神官,留在京城的那个都被火烧了,可是内神官却好好的。看来确实应该离开京城啊,内神官说她背叛皇帝乃是顺应天命,只怕说的是真话。”还有说“大伙儿看看,那个破破烂烂的永州郡,打从和亲王去了后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听说永州的老百姓过得比我们永宁城还顺心。那才是天命所归,哪里是我们这里天灾**不断的呢?”

于是,这一场明显人为造成的火灾,在百姓的传言内变成了“天火烧神庙,天意弃偌娜。”

然后,苏台历两百三十年走到了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