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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年中的两件大事是战略会议和预算会议。前者决定今后一段时间公司的战略方向,后者决定该如何为这个方向配置资源。今年的这两个会议都被推迟了,原因当然是中国区要先进行重组。

两个月之后,重组基本完成,三个事业部的班子也搭了起来。开过战略会议后,就该做预算了。

这是分拆以后的第一次预算会议。往年的做法是,由各部门先根据销售指标的增量,来确定一个人员增长的幅度,包括招什么级别的人、什么时候到位、安排在什么岗位和地方,等等。这需要各部门填写一张硕大的表格,反复多次以后才能最终定稿。与此同时,人事部会建议一个明年的工资增长幅度,并对福利、培训、招聘等项目做一个预测。等人头数批准下来,上面这些数字就得出来了,然后再提交管理层。看到最终数字后,管理层通常还会根据实际情况,再做一到两次的调整,才最终定稿。

简单讲,这是一个从下往上的做法。好处是,各个部门可以对来年的经营情况做一个模拟,遵循一定的逻辑并在合理的假设下,尽可能的去预测市场和搭配资源。即使来年的情况发生变化,检讨起来,也可以知道哪些环节出了问题,哪些问题没有想到,等等。如果认真参与的话,整个过程是非常有益的。

现在,罗伯特只知道个人用品事业部明年的销售目标是增长30%,除此之外,钱伯斯没有任何交待。罗伯特坐不住了,起身去找钱伯斯,让他给个指导方针。恰好,刘凯也在,新任的财务总监、香港人泰勒也在。

“指导方针就是,明年一个人都不增加,招聘冻结;同时,工资增长我只能给你4%的预算。”钱伯斯的回答很干脆。

罗伯特一愣:“但我知道明年的销售增长是30%,如果不增加人头,恐怕……”

“我正在跟刘凯讨论这个问题。”

“那我继续吧?”刘凯紧皱着眉头。

钱伯斯耸了耸肩。

“我同意你说的,因为今年我们整合了泛亚的团队,已经进了不少人。但是,30%的增长不是个小数……”

“听着,我们都知道,这个市场的自然增长率都是20%,也就是说,你现在的销售人员即使什么都不做的话,也能完成20%的增长,所以,他们的实际目标只是10%!你同意吗?”钱伯斯的气势像喷薄而下的瀑布。

“你这么算也有一定道理,但是市场平均增长为20%,并不意味着我们能轻松完成这个目标,毕竟还有很多公司的增长小于这个数字。”刘凯也不示弱。

“那我问你,你的销售人员的潜力完全发挥出来了吗?”钱伯斯丝毫没松口。

“我不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毕竟对于泛亚过来的销售员,我还需要时间去判断。但我相信他们有提高的空间。”刘凯回答说。

“那就对了。你得给他们压力,促使他们发挥自己的潜力!”

“可是,增加人员是一回事,提高能力又是一回事。一边补充人,一边加紧训练才是办法。在我的时间表上,这至少需要半年的时间。”

“那是你的时间表,在这里,以我的时间表为准。你必须按月进行考核,然后淘汰掉那些不称职的。”钱伯斯没有任何的商量余地。

“但我们总不能让那些没有受过严格训练的兵去上战场,还期望他们能打胜仗嘛。”刘凯较起真来,谁也不怕。

“我已经说过了,这是我们现在面临的事实,有必要争辩吗?”钱伯斯有些不耐烦了,提高了嗓音。

“可事实也要……”刘凯还想争辩,这时,他看到了罗伯特使过来的眼光,就停住了。

“老板,我得到的最新的薪酬报告说,明年行业的工资增长是8.8%,我们的预算是不是也太紧了点,我能问为什么吗?”罗伯特乘刘凯停顿的时候插了进来。他感到很奇怪:公司在中国的业务不是发展的很顺利吗,干嘛这么抠门?

“这不是只针对中国,所有斯泰尔斯的公司都一样。”钱伯斯摊了摊手,“It’s Top down(这是自上而下的决定)”

“我担心这样会影响员工的士气,而且也很难向员工解释,现在消费物价指数这么高。”罗伯特忧心忡忡。

“亚洲金融危机的时候,我那时正好在香港,很多公司还冻结工资呢。”一旁的泰勒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你来凑什么热闹!罗伯特心想。他瞟了泰勒一眼,泰勒个头很高,但总是弓着背,说话不紧不慢,最显眼的是他那条总也系不到位的领带。

“问题是,我们现在没有遇到什么金融危机,公司的前景也很好。”罗伯特顶了泰勒一句。

“罗伯特,”钱伯斯看着他,“你说的这些我都理解。但是,这就是我面对的现实,我们没有选择。怎么向员工解释,那是你的工作。我能给你的建议是,当你不可能让每个人满意的时候,你就只能选择让一部分人满意,也就是那些关键的少数。另外,我也要告诉你,既然招聘冻结了,你的招聘费用也没有了;培训也一样,明年的所有培训都取消,我是说需要花钱的培训,如果利用内部资源做培训,不受此限。”

“即使不招新人,可总会有人离职,也需要补充的。”

“那你就以今年的离职率为基础,估计一个明年的离职人数,看看花多少钱可以招到这些人。”

罗伯特心想,照这样下去,明年的离职率只会有增无减。

“你们还有其他问题吗?”钱伯斯盯着三人问。

三人都没吭声。

“OK,剩下就是你们的事情了。周五早上,我要在我的桌上看到你们提交的报告。罗伯特,你留一下。”

当刘凯走过罗伯特身边的时候,罗伯特轻声对他说:“我一会儿到你办公室来。”

刘凯和泰勒出去以后,钱伯斯对罗伯特说:“你马上给我一份现在的外籍人员的名单,按级别排列。你先看看这个。”说罢,他递给罗伯特一张纸。

罗伯特快速地浏览了一下,原来是总部来的通知:凡在中国的外籍员工,总监级别的,只保留50%,经理级别的,只保留30%,经理级别一下的,只保留5%,其余的人,一律在一个月之内结束在中国的使命。

这倒是合理,罗伯特心想,这最省钱。

“你把名单给我就行了,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

“子弹,我们要开始准备裁员了吗?”罗伯特试探地问。

“美国已经开始了。不过,中国的情况还不那么严重。”

罗伯特突然觉得今天钱伯斯好像很疲惫,虽然刚才的声音很大,但现在反而低沉而无力。

“这件事仅限于在这个办公室里,你知道吗?”钱伯斯并没有再谈下去的意思。

“那我先走了。”罗伯特知趣地退出。

刘凯的办公室关着,人在里面。于是,罗伯特敲了敲,刘凯示意他进来。

“不过,这也省心了,与其我们费尽周章从下往上做好功课,然后让老板一路砍下来,还不如这样他给个指导意见,从上到下一刀切。”

“但总归应该有个解释吧?怎么一下子就紧巴成这样?”刘凯没好气地说。

“我估计,既然是上头的决定,一定还有重大的事情即将发生。不过,我从来不去担心我控制不了的事情。”罗伯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自打公司一拆为三之后,他反而放松了。

“既然让我们做预算,我就会认认真真地做。我花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来做的这张表,没想到他一句话就给否定了。早知道这样,不如一开始就交待好,省得我费这么大的劲。”刘凯一肚子不舒服。

罗伯特深有同感。本来做预算就是件辛苦的事情,每个数字后面都有相应的逻辑和假设,不是拍脑袋就拍出来的。尤其是在斯泰尔斯,历来做预算都很严谨;今年却一股脑儿全变了。

“据我所知,预算有三种做法,一种是完全走过场,把数字拍出来了事。到第二年,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没达到的话,也没人追究。这等于是没有预算;第二种是非常严谨地做,就像我们公司以前一样,第二年要花钱,财务首先要问你有没有做过预算,没有的话,它一定不会给你钱,你得做出解释,说明为什么当初没有预料到这笔费用,然后层层审批,最终也未见得批给你钱用。同时,如果你预算的目标没达到,公司还会追究责任的。当然,我有时候也觉得这样有些过了,有种management by budget(通过预算进行管理),一切以预算为准的味道了。意外随时会发生,谁也无法准确预料来年的所有事情,这样做就太不灵活了。还有种公司,预算也严格地做,但执行起来还是很灵活的,没有完成预算的,也不会有什么惩罚。”

“那你觉得为什么今年会变成这样?又要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

“我只能说可能遇到了特殊情况。钱伯斯是斯泰尔斯的老人了,他不可能不熟悉通常的做法。他现在采取这种方式一定背后有原因。”罗伯特既像是在给钱伯斯做解释,又像是在宽刘凯的心。

“那就只能这么啦?”刘凯仍然不死心。

罗伯特笑了起来。

“还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我倒是觉得,老板心里其实是有数的。所以,有些老板在给你任务的时候,看的是你接受不接受这个任务?以什么态度接受任务?如果argue(争辩)太多的话,不会有利。你不可以argue做不做这件事情,他随时可以告诉你:如果你做不了,那换其他人来做,这样你就被动了。但你可以在积极接受的情况下,去argue怎么做,以及他可以给你什么资源。”

“那你的建议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接下来再说?那万一我完不成怎么办?”

“完不成,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主观上的,一个是客观上的。主观上,我相信你没问题,你的付出和努力,老板是能看得到的;客观因素很多,一个reasonable(明事理)的老板也能现实地看客观的问题。所以,你也别担心太多。据我对斯泰尔斯公司的观察来说,她并不是只看结果的公司,也看过程。当然了,如果你遇到的是一个不reasonable的老板的话,那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但是,不管在哪种情况下,你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Just do it?”刘凯也笑了起来。

“Just do it!”罗伯特重重地点了下头。

离开刘凯那里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罗伯特松了松领带,踱到窗前。今天的天气不好,雾多,往常很清楚的对岸的高楼,现在都隐约在雾中间。再往下看,也是灰蒙蒙的一片,就像斯泰尔斯现在的局面。

跟钱伯斯磨合了一段时间,罗伯特觉得还不错。虽然这个老板有时候有些简单粗暴,做了决定轻易不容你辩解,就像刚才一样。这对罗伯特来说并不太陌生,袁克敏也是这样的。只不过,毕竟是中国人,袁总还不至于太不留面子,而钱伯斯,就真像一颗不长眼睛的子弹。

打了这么些年的工,罗伯特也跟过不同的老板,深知在一个企业,不是你想做什么事情,或是你认为什么事情是对的,就一定能做成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在这个组织的游戏规则下做事。就拿丹尼尔被干掉一事来说,既然老板给了这个底线,那你一定不能突破。你虽然有一万条理由说这个底线不好,没有这个底线的话,做事情的效率更高。但是,这个底线就摆在那里,你必须在这个条件下面去做事情。否则,你就死得很难看。

在组织中,有许许多多的这些线条在左右着你做事。有时候想起来也很愤懑,好像天底下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做事,而其他人,都在忙着编织这些线条来约束你。

但,这就是组织生活。除非你不想玩了,或者你有机会成了给人家制定规则的人。真正在组织中“跳舞”跳得好的,不是没有束缚的那种人,而是那种带着镣铐,跟着组织的节奏,仍然跳得很好的人。

是为“老法师”。

罗伯特一直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这些线条之间,对于怎么去应对现在的局面,他并不困惑。但他吃不准的是另一件事情,那就是,为什么明年工资都只给这点涨幅了?斯泰尔斯中国成立至今还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这背后到底在酝酿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