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夜。如常的来。还是那个街道。天色渐暗。东边天幕下躲着一轮将出的淡月，西边的云朵被嬉玩了一天的太阳点成了红色，如火燃烧，映衬着这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人们瑟缩的低着头。到处惶惶不安，天下之大，何处寻一安详之地。硝烟的味道从远处的战地传来，飞机在云层里穿梭，被炸坏的房屋树木将这座昔日繁华向荣的城市装点得破败荒凉。街上的小乞丐打着哆嗦，衣衫褴褛。随街边倒着的流浪人只有一席见方的领土可以栖身，身旁的破瓷碗里有好心人丢进去的铜板。八仙厅里似有若无的笑声如飘渺的烟雾微微的传来。走进去，依旧是如昨的景致。在这里看不到国仇家恨，只寻见欢歌笑语。大大的一盏走马灯高高的悬挂在大厅的房梁中间把看台下一个个脸孔照的无处遁形。台上说书的先生，比划着那些远古的英雄，在沙场上金戈铁马所向披靡，那是赤壁的火燃烧在历史的烟波之中，只做这最后的余光，希望后人得以接班。
谁知……无人问津。
先生收拾好自己的行囊，寥寥几件家什。一个人到哪里都可以是家却也不是家。说完最后一场书，看了一眼，悠长的街道依旧行色匆匆，烟云在眼前晃动，依稀还记得小茉顺着街边给他买药回来的情景，瘦小的身子抱着几个药包，在树下穿梭，身子刚到黄包车的车轱辘高，贴着墙看着人来人往，一个孩子生在这个年代注定是吃苦的。他不禁叹一口气，想再见一眼，可没了消息。把礼帽一戴，淹没在夜色渐盛的尘世中。
小茉拖着下巴，在院子里数着墙上挂的鱼干，明天就到了管家要来的日子了，点心已经吃完，阿水夫妇在做晚饭，特地烧了一条咸鱼，锅里冒出的香气引来了孩子们的张望，垫着脚往锅里看，滋滋啦啦的响声恐怕只有过年过节才能感受到。夫妇俩笑着看着孩子们，小茉也凑过来，这是他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这种感觉甚好，使他恍惚了，以为他就是这个家的一员，雪白的米饭是平日里吃不到的，阿水夫妇舍不得吃鱼，就着一点盘子里的菜渣吃，一家人和睦且温暖，小茉也是第一次吃白米饭，那个香味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煎咸鱼的香配着米饭，他觉得自己很荣幸。孩子们一个个互相看对方，扒着碗笑嘻嘻的。小茉知道自己要走了，这是阿水夫妇特意做的一顿饭。而方府这边却是满堂盛宴，老爷夫人加少爷，一桌美味佳肴，少爷方子白却也食不下咽，成日里都是吃这些，也没什么好稀奇的。吃了几筷子，便放下，看着窗外的夜色，玉兰花开的很好，掩映在窗棂上，听蝶站在一旁也随他的目光看出去。她也想娘了。孩童的心思大人是不会多去理会的，方夫人轻咳几下，子白才回过神，看着碗里多了好多菜，极不情愿的往嘴里送。管家看在眼里，不予理会。心想要是搁在外面的孩子，这么多好吃的早就抢光了。
“管家。明天几时把人带来啊？！”方夫人放下筷子。
管家上前，：“回夫人，明个过了晌午人就给您带过来。您瞧的好，就留下。”
方老爷仰脖干了一杯酒，：“罢了！也别挑了，眼都挑花了。明天来了就把孩子留下吧。再找下去，整个城都快叫你们翻过来了。这已经都传开了，快叫人说成笑话了。就这么定了。”
“子白的事你就从来不上心。忘了当年道长怎么说的了。都怪你要不然我们子白身子怎么会这么差。”夫人扭过身子，有些气愤。
方老爷把酒杯重重一撂。“你就给我省省心吧！看你惯得孩子成什么样了。现在外面吃不上饭的有的是，你看着成天一桌桌的好菜好饭，还不乐意吃！在这样下去早晚被你惯成纨绔子弟！别忘了他以后是要继承我方家的，这么大家业，就这样下去以后恐怕就毁了！”。方老爷拂袖而去。
管家向着太太作了个揖，也跟着出去了。饭厅此刻很是宁静。子白叫了声“娘”，方太太一听，心就立马融化了。一把搂过自己的儿子。不住地摸子白的脸，她是真信了道长的话，怕子白日后有什么差错。所以她不惜一切也要帮子白找个书童，伴着子白成长，好叫这个书童来承担子白身上将来所发生的一切不好的事情。而子白呢，却也很是盼望这个书童的到来，他早就在脑子里想象这个书童的样子，跟他一起做功课，下棋，玩耍，可以跟他跑遍城里的大街小巷，可以夜夜在一张床上睡觉，可以一起吃饭，总之可以做很多事情。而听蝶也有些按耐不住了，要是再来一个，就可以是他们仨人一起玩耍了，这样就不单调了，她笑了，笑的很得意。
翌日。
风和日丽。
该来的终究会来。管家推开了门的刹那，小茉站起来，前一刻他还在跟阿水的小女儿玩耍，这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再见到这一家人了。管家没有多说什么，径直的走过来将小茉抱起来，不过就是一个过场，没有生离死别的感慨也没要骨肉分离的伤痛，有的只不过片面的情愫，这情愫是一种心生的怜悯与羡慕，怜悯小茉也是同样命苦的孩子，羡慕小茉可以进入像方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不愁吃穿。巷子里起了风，风吹在阿水夫妇一家人身上，小茉回头看他们，一个个眼神木讷，他多想他们能跟他招手，这样他心里也会有些许欢愉。不过几日的因缘，实在承受不起牵挂二字。他别过头再一次仔细看着管家，皱纹里有叫他安全的感觉，他觉得管家可以叫他不受伤害。也确实，管家对于小茉有一心的欢喜，这样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叫人见了都喜欢。
上了车，小茉还没见过汽车，坐在里面他很好奇。管家摸摸他的头，就跟自己孩子似得。一路上车窗外熟悉的街景小茉都记得，他趴在车窗上看。“多看看吧。以后可是不经常出来的，看不大到了。”管家拍拍小茉的脑袋。
当他踏进方家大门的那一刻，他此生都是方家的人了。偌大的园子，长长的回廊，花草丛生假山环绕，丫鬟们三三两两的经过，大门一关，这就是另一个世界。他跟在管家后面，七拐八拐的进了一间大堂，风从鸱吻下经过，扫过铜铃传进耳朵里，他有些害怕，这里是正厅，墙上挂着历代方家的先人，他们穿着戏里才有的官服，光线有些暗，他看不太清。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太太，衣着华贵，见了管家跟他进来，轻咳一声，管家立即站住。
“太太。孩子带来了。你过一眼。”说着把身后的小茉推到前面来。
“走过来叫我看看。”太太向小茉招招手。
此时他回头看管家一眼，管家“去吧”右手向前比划了两下。
小茉挪着步子，来到太太跟前。太太定睛一看，这确实是个长得清秀的孩子，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小嘴跟一颗玛瑙一样点缀着一张脸，干干净净确实讨喜。
“管家这次你确实叫我满意。先带下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就按少爷穿的衣服来规制，以后跟少爷同吃同住，记住不给他安排活干，他就只陪着少爷。对了叫先生给他从新起个名，以前叫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以后叫什么务必叫先生用点心，至于姓吗？就不用改了，必定要跟少爷区别开。行了，你这就去办吧。晚饭时带到饭厅来，叫少爷跟老爷都过过目。”
“得嘞！您瞧好吧。我这就去办。”管家总算松了口气。心里着实乐开了花。啥也不说了，拉着小茉就下去了。
而这一幕已经被在门外偷听的子白跟听蝶看到了，他们躲在回廊的柱子后面，往正厅里偷瞄。他们看到一个瘦小的身躯跟在管家身后，像一只畏畏缩缩的小兔子。子白满心欢喜，脸上挂着笑意，听蝶看到了小茉脚踝上的铃铛，一走路就清脆作响。子白也听到了，他顺着声音看着小茉跟着管家走远了。
听蝶说“他太瘦了，跟颗豆芽似得，一看就是成天吃不饱饭。”。
子白没有理会她，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此刻冲击着他的心胸，他想要立刻见到这个伴，却又碍于母亲的管教，只得不情愿的走回自己的书房，“听蝶。外面的人都吃不饱饭吗？”。
“也不是。但我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吃不饱的。说不定是管家哪找来的小乞丐。看他穿的破衣烂衫的。再不然就是家里实在是穷，才把他卖了。跟我一样，也是家里养不了了。”说到这，她也低下头。方才发觉自己跟这个刚来的小书童是“一路人”。
子白把手搭在听蝶的肩膀上“在这里只要有我在，你们就不会受苦。以后我们仨在一起快快乐乐的。”。
听蝶的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个男孩，他就像是上天赐予自己的一缕阳光，将她从苦难里拯救了出来。她喜欢看子白写字时的样子，每天在光晕中，他的头发眉目都闪闪发亮，她就靠在案边，那一时三刻的美好，是她每日里最安逸的时光。如今又来了一个人，她不知道自己是喜欢这个新来的还是会讨厌这个新来的。总之此时她的内心有些复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