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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3

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耳边是学生们的口号声。柳絮乱飞落在了他的鼻尖上。管家为他拂去。只这个动作叫他畏缩的如一只小兽,向后缩了半步。他欲走。

管家却拦住他。

“不说不叫走。”

他害怕,怕回去晚了要挨师傅的骂。

“我叫小茉儿。”

“你们在哪里住”

“漱玉泉的八仙厅。”

他便从管家的臂弯下溜走了。管家看着他挤进人群,消失在一片混乱中。

管家捻一捻胡子,“倒是个机灵孩子。不错。”

翌日,管家便寻着方位来到说书先生的住所,一方小院,零零散散的堆放着一些家什,小茉儿此时正跪在石碾旁,双手将一叠书本举过头顶,书本上置了一个小碗,小碗里撒了一点小米,时不时会有家雀来啄几粒,有时家雀会啄到孩子的手,疼也不敢动,为什么,因为一动师傅就会打,一根新生的柳条,很韧。抽在身上生疼。不敢喊一下,越喊打的越厉害。为的是练他的耐力跟注意力。石碾上放一本书,每隔半个时辰师傅就翻一页,翻过来后要把先前看的那一页给背一遍,背不过也要挨打。技艺就是这么生生给练出来的。这一身伤痛晚上可是睡不着的,有时晚上师傅起夜还要起来伺候着,要是师傅咳嗦了还要伺候着,伺候着什么时候出师了能给师傅赚钱,就算能过上好日子了,还要给师傅养老送终。管家进了院子,看到这一出,不免怜悯。几步过去抬手挡住了先生手里的柳枝。

“顾先生是吧。我是方家的管家。想必陈老弟已经跟您提过我了”管家请礼将先生请过来几步。

先生作揖还礼,“啊。原来是您啊。陈先生是您同窗吧。前几日确实来过。您的来意我已明了。这孩子已经跟了我数年,与我已有感情,再者说了我年事已高,身边也不能没个人照顾。可怜我这一副枯骨。您再另寻别处吧。这孩子我是实心不卖。这又不是畜生能做买卖。您啊。请!”说完伸手指向院外。

管家点头一笑,“老先生,您先别着急啊。看您说的。我们也不是做买卖。也不是人贩子。是我打心眼里可怜这孩子。您说您这么大岁数,带个孩子到处颠簸也不是个法子,现在兵荒马乱都急着逃命呢。再说您是走江湖的,这日本鬼子还没打到咱们这来,到时万一来了他能顾得上你吗你又能顾得上他吗。您看这里是仨十个‘大子儿’,这么多钱够您享福的了吧”。

先生一看这么多钱,又转过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小茉儿。“唉......这样吧。明个再叫我带着孩子说一场。也算不免一场师徒情分。我已经带了他三年了。说实话要不是要去别地跑码头,我是不会跟这孩子分开的。这孩子听话又老实。唉!也是个可怜的娃。他娘年前来过,看了孩子一眼,哭的稀碎啊,嫁到远处了,不放心所以临走前嘱咐我好好待他。可我.....这年头谁管得了谁啊。自求多福吧。方管家明天您来茶楼,把孩子接走。到时您写个契书,我按个手印头也不回就走。以后生死不惑各奔东西。”

管家一拱手。往后一退。“先生。明个咱们茶楼见。”

先生一闭眼。一别头。

此时小茉儿转过身子,不小心把书本掉了碗也打翻了,小米撒了零星一地。麻雀散去。管家的身影消失在巷子里。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当国仇家恨拼凑成一个凌乱的时代,人的渺小彻底的显现。茶楼是个不错的聚众场,南来北往,认识的不认识的,攀谈几句,大抵不过是战乱与逃亡。南北新闻,汇聚一堂。有义愤填膺的也有无所事事的,都不过是一个大时代的缩影,为了一餐一饭仅此而已。年轻的可以参军,大不了以身报国混的个千秋留名,他年在碑文上撰写一生荣光让后人能秉承自己的遗志。

在报童手里接过一份报纸,管家抬了抬眼镜,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摇了摇头,瞧着身边几个年轻小伙,气愤的表情像是当下就要赶赴前线,用自己的一腔热血来捍卫民族的荣辱。

管家在人群里挤过来,看了看周围,茶楼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听书是现在唯一的寄托,听一听历朝历代的英雄人物,浏览一下壮阔山河的美丽画卷,品一口茗,回味曾经的年岁,却已然一去不还。精神上的片刻满足而已。管家还是在原来的位置坐定,点上一壶红茶,就着茶香,看着新买的报纸,书场还没开始,耳朵里却是周遭的谈话,国破山河在的架势。他手指点着桌子,敲打着时间,手底下的跟班应该快把事情办妥了。他吩咐手下找了一户人家,叫孩子先在这户人家呆几天,就说孩子是从这户人家买的,生辰八字已经交给他们怎么说,务必背熟,管家知道方太太可不是好糊弄的主,万一要是派人打听,漏了馅他就吃不了兜着走。给了那户人家十个“大子儿”,才确保万无一失。正想着呢,派出去的人已经来到了,在他身边坐下,喝了口茶,“方管家,都办妥了。等会散了场,把孩子直接带过去。”。

管家把报纸一收,“是城南水家吗。生辰八字可都交代好了?!”他不放心,再一次确定。

“您放心,都交代好了。丙寅年七月初九亥时,跟您说的一字不差。绝对称您家太太的心意。就算她派人暗地里打听,也绝对打听不出什么的。您就放心去交差吧。”说着两手摩挲着。

管家“呵呵”一乐。把十个“大子儿”丢给他。“行了。你回吧。记住了别漏了嘴窟窿,还要回去时多多注意,防着有人跟着。”。

“哎!您在这听会书。小的回了。”

片刻,书场开始。一方醒目,啪一声落下。先生折扇一打开,书里的世界在口中源源不断的流向人间,此时此刻,已不知今夕何年。老少爷们只顾眼前的欢愉。瓜子壳在地上慢慢堆积,茶盏一划,一口清香,也不知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门外一老一小的乞丐,路过的人丢几个铜板,换来一张饼子,老乞丐撕开一半,留一半掖进衣裳里,又从撕下的一半又撕开,多的给了小乞丐,自己吃少的那一点。也不知下一顿吃食何时有着落,所以留着一半,不至于很快饿死。报童的报纸此时已经售完,高兴的去报点交工,除了能拿到三个铜板还有两杯米,一天的粮食就够了。车夫在柳树下排成一排,抽一袋烟,喝一口水,等着有人叫活。柳絮继续飘着,弄得人厌厌的。

小茉儿知道,今天是最后一天跟师傅来书场,他在台上一眼便看到了方管家,心里有些害怕。听师傅说自己以后要在大户人家过活,各种规矩少不了,要是不听话会挨打,不过大户人家吃得好穿的好,还能念书。听到能念书,他心里倒是很期待,师傅教给他的字有限,很多时候都是师傅念一句他跟着念一句,念上几遍就会背了,书文里的意思他都不懂。听说会有先生教,他就幻想,端着书本,拿着笔,在纸上写字的情景。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会不会很漂亮,就跟齐天大圣闹得天宫一样。想着想着他就笑了。这一笑被台下的管家看到,管家朝他点一点头,他吓得不敢看,低头看自己的脚,脚上的鞋子还是娘给的,都破了洞,脚趾露在外面,上面全是泥点,好难看。他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娘了,他听师傅说,进了大户人家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娘了。他回想那天,娘来看他,抱着他哭了好一会,他才明白,那是最后一次见面。娘在他脚踝上系了一个铜铃,娘说铜铃一响,娘就能听到,就知道茉儿过得很好。

今天倒也奇怪,师傅没要递毛巾也没要喝茶。而且也没要往日那么凶了。师傅今天还是说的《岳飞传》。台下叫好声一片。礼毕,师傅来到后台,从包里取出一把折扇,他知道这扇子是师傅的宝贝,一直是仔仔细细用扇套子罩着,不轻易拿出来。师傅摸摸他的头,把扇子递给他。

“茉儿。它以后就是你的了,咱俩必定师徒一场,我这辈子没孩子,本想着日后你能给我养老送终,可我没本事啊,加上现在这世道,能不能吃上饱饭都说不准。你有更好的出路我也不拦着。去吧。以后要聪明点,有委屈也不要讲。能活着就是福分。去吧。”

他拿着扇子,本想给师傅磕头,师傅把他拦住。管家一步上前,一把将他搂在臂弯下。

“先生。孩子就跟我走了。至于字据,无所谓了。以后天各一方,各安天命。您保重!后会......无期。”管家说完,退了两步,转身从后门坐上了一辆黄包车。

小茉将扇子塞进了袖管里。此时中午的阳光满满的照在人间,街上行人减少,家家闭户吃午饭的时间。车夫将他们拉到一个胡同里,狭小的胡同只供一辆黄包车经过。管家一喊停。车夫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管家一看四下无人,将自己外面的大氅退下来披在小茉的身上,他的身躯完全被包裹进去。

开了门,过来迎接的是一对看上去很粗糙的夫妇,女人面孔黢黑,两耳戴着银耳环,已经氧化,耳环里还有黑色的泥垢。看起来很邋遢不光不美观还很难看。男人裤子挽到膝盖处,腿上有一个个疙瘩一样的肉瘤,牙齿因为每天抽旱烟的缘故熏得发黄,一说话一股恶臭。

“阿水!孩子我可先交给你们了,顶多三天我就来接,之前小六子已经向你们交代清楚了吧!可别给我出乱子,要不然我饶不了你们。欠我的钱不用还了,还给你十个‘大子儿’这好事可是百年不遇,这孩子你们给我看好了,万一方太太要是以后派人来询问,你们知道该怎么说了吧。我给你们交代的话,接下来这三天你们就教给这孩子说,要是说错了,我还找你们。”管家恩威并施。小茉第一次感知到管家的权利。

两夫妇点头哈腰,满嘴的顺从。

管家蹲下身来,“茉儿啊。记住了,这两口子就是你爹娘,你爹叫阿水是晒鱼干卖咸鱼的。你叫水茉儿。知道了吗。”

他心里都知道,自己的命运现在被这个男人安排着,他唯有言听计从才能得以安身。他点着头,不敢直视面前的这个男人,他心里对管家有着莫名的害怕与敬畏。他看着管家离开这个院子,管家在转身那一刻向他微笑,原来这个男人并不是凶神恶煞,此刻他才看清他的面容,和善又很耸立,像是一座高楼,可以挡风遮雨。他笑了,第一次对着管家笑了。他知道管家不会像师傅那样凶他也不会打骂他。他看着这个陌生的小院子,挂着很多待风干的鱼,一股腥臭味充斥着他的周身,再看看眼前的这对夫妇,也是穷苦的百姓,也在这个世道里苟延残喘,从屋里走出四个孩子,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最小的女孩抱着一个麻袋缝制的娃娃,在怀里跟宝贝一样抱着。

来之前管家命人给小茉儿留了几包点心,在屋里的桌上放着,阿水夫妇不敢动,管家说了是留给小茉儿的,此时他还没有吃饭,肚子确实饿了,他打开其中一包,当他看到精美的点心的那一刻,整个屋里的人都呆住了,这是他们这辈子都没有见到过更别说吃到过了,这是城中最出名的糕点铺里的八样点心,普通人家哪能吃得起。他看到那四个孩子直勾勾的眼睛,他拿起四个分给他们。四个孩子看了看自己的爹娘,阿水夫妇抬抬手示意孩子可以吃。四个孩子迫不及待,没两口就“塞”完了。小茉也是第一次吃到这样的好东西。他也狼吞虎咽,吃完一包,他终于知道幸福的感觉就是能好好包餐一顿好吃的点心。他们都笑了,这是穷人突如其来的幸福。

当晚,小茉在破旧的床板上坐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来到天宫,他穿着华丽的衣服,就像是管家的那件大氅,衣服拖在云彩里,一大桌子山珍海味,就跟师傅说书时口中说的一个样,珍馐美味在他眼前闪着金光,他左右开弓,怎么都吃不完。吃着吃着他哭了,想起了娘。娘还从来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他开始想娘了,哭着哭着就醒了。醒来已经是早上,阿水夫妇已经要开始忙碌了,挑起担子开始走街串巷卖咸鱼,桌上放着豆糠蒸的团子,几个孩子挤在一起吃饭,一天只有两顿饭。小茉也是吃过这样的饭食的。下午阿水夫妇便教他一些关于管家吩咐的话。大抵不过是平日里他们夫妻俩的一些琐事,无非就是等方太太问起来,小茉跟他们能够说得一致。而小茉此刻最盼望的就是管家来接他的那天。或许度日如年就是他此时的心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