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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无情恨

顾三本是孤儿出身,又是武将,也不在意什么身份家世,见顾云臻说起心上人便满是少年人情窦初开的喜悦羞涩,也很替他高兴,索性放开了喝,喝得醉醺醺时才辞去。

顾云臻不欲让人看到,自后门悄悄将顾三送出去,回来时经过下人们居住的院子,觉得喝多了,面酣耳热,便站在槐树下扯开领子吹风,却听到屋内下人们正在嘻笑。

“也不知咱们这位五夫人长得是何等天仙国色,竟教侯爷半个月都不曾出门。新娘子不但不拜见大嫂,连门都不回,啧啧。”

“咱婆娘那天在夫人面前听初夏说,五夫人长得天香国色,咱们侯爷真是艳福不浅,定是夜夜要大战三百回合,哈哈哈哈!”

“侯爷把持了这些年,原来倒是栽在苏相的女儿手中了。”

“你们是不知,听说那苏家小姐喜水,侯爷为博美人一笑,便将洞房放在水榭里,还命我们将木桥都拆了,只为日日陪着新夫人划船赏荷。听老吴说,那日他远远扒在别院的墙头看了看,啧啧,你们猜,看着啥了?”

“啥?快说!”

“咱们那位五夫人正在湖里游水玩,侯爷陪在身边,两人鸳鸯戏水后,侯爷将五夫人抱着回了房,还嘴对嘴。啧啧,玩得那叫一个欢啊!”

屋内人一阵大笑,又有人笑道:“我也听说,五夫人口味挑得很,凡是做得有一点不好,便只将东西往湖里扔,侯爷也不生气,只叫厨房再做。厨房里的人这段日子为了做出合五夫人口味的饭菜,累得都想骂娘,只不敢骂出来。”

“这算什么,听说五夫人不小心将侯爷喜欢的玉镇纸掉在地上弄碎了,侯爷反说那声音好听,叫管家再去买了许多对一模一样的,专供五夫人砸着玩呢。”

“没想到咱们这冷面侯爷也有拜倒在石榴裙下的一天啊。”

“你知道什么,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男人嘛,天生就是让女人给降服的。十一郎那么铁面无私的人,不也怕老婆吗?那天还见黄氏夫人将他追得满院子跑。若是不怕老婆,晚上老婆不让上床,岂不是大亏了?”

满屋子的人哄笑,又纷纷劝酒让菜掷骰子,闹得不堪入耳。

却有人喝多了,道:“倒是有件事,咱们不能不说。这府中以后是大夫人管家,还是这位五夫人管家呢?咱当然希望大夫人继续管家,大夫人菩萨心肠,咱们下人也能有好日子过。可按爵位来说,五夫人才是正牌子纪阳侯夫人,应当是她管家。可又听说圣旨已下,再过两年小侯爷便要接位,这、这主子换来换去的,咱们下人难做啊……”

有人慌忙按住了他的嘴,“喝酒喝酒,这事可不是咱们能够议论的。”

顾云臻不想再听,便悄悄回了自己院子,想到小叔叔才半个月没有理事,府中便乱了规矩,回头得禀明娘,好好治理一下这帮妄自议主、聚众酗酒赌博的奴才,只是心中对那位始终未曾见面的婶娘更加好奇了。

※ ※ ※

顾宣换上一袭深紫色丝袍,看着仍坐在铜镜前的其华,微笑道:“夫人,大嫂正等着我们过去敬茶,可别让她久等。”

其华自铜镜中冷冷地盯着他,一言不发,手中逐渐用力,“啪”地一声,一把黄杨木的梳子被她扳断两根木齿。

顾宣下巴微抬示意,一直立在一旁的初夏轻手轻脚走到其华身边,见铜镜中映出她瘦削了许多的面容,浑没有当初与自己抵足夜谈时的水灵红润,又见铜镜中的她眼神冷如寒冰,不禁低下头,轻声道:“夫人,奴婢为您梳头。”

其华再难忍心中怒火,抓起妆台上的一个珐琅盒子就往初夏脸上砸去。初夏躲避不及,额头被盒子砸中。盒子掉在地上,蔷薇粉散落一地,一缕鲜血自初夏额头沁下来,混着蔷薇粉,似在她脸上开了一道骇人的口子。

初夏不敢抹去血迹,蹲下来捡起珐琅盒子,又用袖子去擦地上的蔷薇粉。其华站起来,指着她痛骂,“无耻的骗子!给我滚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见你一回我砸一回!”

初夏抬起头,怯怯地看了顾宣一眼。顾宣挥了挥手,她如获大赦,退了出去,轻轻地带上房门。

顾宣慢悠悠地向其华踱来,其华背靠着妆台,警惕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忽抓起妆台边的一个花瓶,用力砸碎,握着残片对准顾宣,不说话,眼中却似要喷出火来。

顾宣却并不看她,好整以暇地走到铜镜面前,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腰间丝绦,口中淡淡道:“我说过不会碰你,便不会碰你。你性子这么烈,万一有个好歹,我也不好向苏相交待。咱们说好:我不强迫你,可是,你也得在人前为我留点面子。苏相在圣上面前说你的真实身份是一名暗探,若是你闹得太过,咱们在人前如仇敌一般,传到圣上耳中,难保他不会起疑心,圣上可是对你娘还记忆犹新啊,咱们现在可是捆在一起的一对蚂蚱。”

其华死死地盯着他,双眸逐渐变得通红,握着瓷片的手也微微颤抖,因为用力太过,指节捏得像玉石一般白。可当顾宣说到最后一句,她哽在喉间的那股气忽然间泄掉,手慢慢地垂落下来。

顾宣整理好丝绦和佩玉,慢条斯理地自她手中将瓷片轻轻拿下,换上一副温柔的声调:“你放心,你娘现在是我的岳母大人,我定不会让人打扰她在地下的安宁,苏相现在和我齐心协力,苏家也不会有事的。我骗了你来,是我的不对,但咱们既已成亲,你总不可能躲在这里,一辈子不见人吧?我又没有强迫你,这半个月,你闹也闹了,咬也咬了,有天大的气总该消得差不多了,还待怎样?”说着,握了梳子,上前一步,笑道:“是不是要相公我来为你梳头,你才肯呢?”

其华急速闪开身子,满脸憎恶的表情,怒道:“你滚出去!”

顾宣一笑,“夫人请便,我在外面等你。”

※ ※ ※

其华慢慢地梳好头,将鬓边的碎发用桂花油全拢了,看着铜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将泪水吞了回去。

咸咸的泪水倒流回心中的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幼时娘说过的故事。那时娘和舅舅在草原上遇到狼群,昏黑的旷野上,豺狼遍地,如影随形,那碧绿的眼珠散发的幽光,如同地狱之火。此时却不能害怕,也不能和它们拼个你死我活,唯有仗着一点火光,与它们周旋,等着第二天的太阳升起。

云臻……

她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回这个半个月前尚十分陌生的名字,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顾宣正站在船前,微笑着向她伸出右手。顾十一带着数人在船尾撑楫相候。其华提起裙裾,自顾宣身边蹬蹬蹬走过,跃上船头,顾宣轻轻笑了笑,脚步轻快地跳上船。

到岸后,数人赶着马车迎上来,顾宣将其华扶下船,又将她扶上马车,面上始终带着温雅的笑容。上了马车,其华一把甩开他的手,将脸扭向车外。直到马车停下,听到外面有人连声道:“快去通报夫人,侯爷和五夫人到了。”她才扭过头来。

早有婆子迎了上来,笑道:“夫人正等着呢。侯爷,五夫人,快请。”其华站在门前,凝望着那上面的牌匾,久久不动。顾宣握上她的手,柔声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其华挣了一下没有挣脱,被他拖着进了大门。她心中恨极,长长的指甲用力掐入顾宣的掌心,侧头看他,他却连脸上的肌肉都不曾颤抖一下。其华越发用力,宽大的袖子遮住了二人的手,一路上的仆妇见到二人携手而来,皆露出会心的笑容。

走了许久,见前方一处院落,屋宇瞻然,便知到了顾夫人住的瑞雪堂。顾宣终于放开了其华的手,其华偷眼看自己的指甲,已沾上殷红的血迹。

顾夫人却是极亲切的,喝过其华敬的茶,脱下手中的玉镯,塞到她手中,道:“之华是吧?果真是水晶般的人儿。定昭虽说是我的小叔子,却如同我的长子一般,你到了这里别拘束,只当是自己家。你喜欢住在别院就住别院,若是觉得那处闷得慌,便到这里来和我说话。”

其华抬起头,看着顾夫人温婉随和的笑容,心中一酸,话在喉间停顿良久,终于轻声说了出来:“多谢……大嫂。”

顾夫人和蔼笑道:“你的病好了,我就放心了。不然真不知怎么向亲家府上交待。对了,亲家公前几天派人送信来,说府上接连病了好些人,加上你身子也不好,索性命你迟一些再回门,免得染了病。亲家公还送了很多补品来,托我给你补补身子。”

其华低低应了一声。顾宣在旁问道:“云臻呢?”其华手一颤,玉镯险些掉落在地。见众人讶然望来,顾宣覆住她颤抖的手,盯着她的眼睛,柔声道:“怎么了,不舒服吗?”其华默然片刻,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是,只是这玉镯太过贵重,我怕受之有愧。”

顾夫人忙道:“这个玉镯是婆婆给我的,当时就说要留给定昭的媳妇。你快戴上,这是婆婆的一片心意。”又向顾宣道:“云臻上朝去了,估计也快回来了,他一直说要拜见新婶婶。你们今天就在这里用饭,等云臻回来,咱们再一起去给你大哥烧炷香,告诉他顾家添了新人,也好让他高兴高兴。”顾宣只道好,其华却猛地站了起来,道:“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转身便往外走。

顾夫人未料其华说走便走,不禁愕然。顾宣忙道:“她病还没好,我先送她回去。”他追到门口,拉住其华,正要说话,却听院门口丫环们笑道:“小侯爷回来了!”

※ ※ ※

顾云臻气冲冲地走进来,大声道:“气死我了!什么东西,不过是仗着祖上余荫的酒肉之徒,也敢侮辱我们顾家!”他走到门口,一脚将门边的一个花盆踢飞。花盆落地,惊得架子上的八哥拍翅乱叫。

他直冲进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满头大汗地叫道:“水!”丫环们忙捧上茶来,顾夫人皱眉斥道:“云臻,你小叔叔在这里!”

顾云臻这才看见站在门边的顾宣,忙站了起来,叫道:“小叔叔。”又道:“小叔叔,您别骂我,我实在受不了李承业那个花花公子了,你知道他今天在满朝文武面前说什么吗?他居然说您沉迷女色……”

顾夫人厉声喝道:“云臻!”顾云臻吓了一跳,忙停了嘴。顾夫人道:“你小婶婶在这里,还不快去拜见!”顾云臻这才见顾宣身后站着一个女子,因为被顾宣挡住,看不见她的脸,只可见她穿着一袭淡红色的衣裳。

顾云臻知道自己失了礼,尴尬万分,忙整了整因和武安侯打架而凌乱不堪的朝服,上前端端正正揖下:“侄儿顾云臻,拜见小婶婶!”他低下头,正好看见那女子脚上穿着一双淡紫色的鞋子,鞋尖镶着两颗珍珠,洁白圆润,顾云臻不由心想:这鞋子十分可爱,若是送一双给其华,她定会很喜欢。

顾宣回过身,拉上其华冰凉的手,将她拖前两步,微笑道:“之华,这是我们的大侄子云臻。他今天有些失礼,你别见怪,他性子就是这样,以后多多相处便知道了。”

丫环捧来托盘,托盘中有一个作见面礼的金锞子,其华慢慢地取过金锞子。小小的金锞子仿佛有千斤重,让她怎么也没有力气递出去。

她曾经坐在小木屋的窗前,无数次憧憬过和他的重逢,每当想到他咧开嘴笑的样子,她便会不自禁地一笑,笑完又红了脸,抱着乌豆自言自语:“乌豆,你说,他是不是一个傻小子……”

她的视线低垂着,正好看到他的手。那么滚烫的手,温度仿佛能烫热一个人的心,就是这双手为她剥花生、教她骑马、在黑雨中紧紧地抱住她,让她不再彷徨恐惧。现在,这双手正垂在他的腰侧,行的正是晚辈拜见长辈的礼仪。

顾云臻低着头等了许久,颇觉颈酸,便笑着直起身来,边道:“婶婶见谅,侄儿今日实是被武安侯那起子小人给气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