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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门兄弟1:结义_第二十一章 伊人难忘

上海天龙大戏院。

袁经理满面笑容地把常啸天让入头等包房:呀!常先生您可真是太少见了,今天这么有空,叫我这里蓬荜生辉呀,怎么这次小公子没来?

又向他身后一一招呼:邵先生,陈先生,三爷,哎,这位是?

因为这家戏院是阿三打理的生意,所以,在袁经理口中,黄省三是三爷。阿三向他介绍同来的客人:这是北平来的金老板,头回来上海,天哥招待他听咱们海派京戏。

袁经理喏喏退出,邵晓星笑着对阿三夸道:你这位经理行!记性不错,连小健来过一次都记住了。

阿水浑身不自在,坐着嘀咕:就不喜欢上戏园子,一听咿呀就犯困,尤其见不得男旦,好恶心!

常啸天正和金老板交谈,闻言回头瞪了一眼,他才不出声了。

邵晓星问北平的金老板:金先生,北平的戏院一定很气派吧?比起这里如何?

那胖胖的金老板名鑫,四金罩命,是个布匹巨贾。他的商行和天华公司已经做成了几笔大生意。他是铁杆儿戏迷,此刻正被这家上海数一数二的大戏院的豪华弄得眼花缭乱,浑不知从哪里看好,听此一问,便道:哎,上海这戏园子气派倒好,装潢得也考究雅致,浑不像北平那么乱,毛巾把子乱飞,到处是小贩的叫卖声,太闹!

常啸天微笑道:我在北平念书时,只和同学站着看过一回蹭戏。那时候是穷学生,哪有钱买票进戏园子。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有自己的一家戏园子,那就好了。但真到兄弟们开了戏院后,我进的次数,倒是屈指可数。对了,老金,北平的唱家里,名角一定很多吧?

可真就不瞒您说,论唱功还得数北平,马连良、梅兰芳,不都是北平红起来的?今个儿我瞧瞧闯上海这些角儿,功夫到不到家!

说话间,大幕拉开,锣鼓声起,折子戏一出出开始了。

阿水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见邵晓星和阿三也认真陪了听戏,备觉无聊,便溜出去透气,撩帘一打眼,两个身着雪白制服的小伙计,端了茶盘正欲进入,见有人出来,竟挤眉弄眼地对视一下,一下分开在两边。

阿水看在眼里,假装若无其事地掩口打了个哈欠,问其中一个伙计:厕所在哪里?带我去一趟。

那伙计急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我……刚来做事,不知道!

阿水暗哼一下,回身大叫:老三,出来解手!

阿三一听阿水不叫三哥,倒叫起老三来,情知有事,拎枪闪身而出。两个伙计见势不好,托盘砸在地下,转头就跑。阿三、阿水一人一个追了上去,阿水就近将那个不知戏院厕所方向的小伙计先擒在手,阿三跑到楼梯口,揪着另一个的领子拽了回来。

两个伙计浑身如筛糠一般乱抖,口中直叫:三爷,饶命。

戏院的袁经理闻声赶来。

阿三问:老袁,是你的人吗?

袁经理辨认了一下,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阿水手下用狠,把那伙计的脖子越卡越紧:说,你们是谁派来的,鬼鬼祟祟干什么?

那后生透不过气来,强叫了一声:水爷,自己人啊!

阿水松开手,那小子一下跪在地上,带了哭腔道:我们是新入门的,在天龙堂倪爷手底下,入门快一年了,也没机会见常爷一面,我大哥想出的主意,说趁了今天,要能在常先生面前露一手,说不定能让常先生记住我们。

露一手?露哪一手?

翻……翻跟斗下楼。

阿水、阿三笑得直不起腰来,立在一旁的袁经理却吓得不轻,脸都白了:真找死!这,这身衣服是哪偷来的?

从伙计们身上扒下来的!

我的伙计呢?

在茶房里捆着呢!

阿水上下打量这两个后生,见他们眉目相仿,很像兄弟,都十六七岁的模样,心道大概有点小道行,里面的戏码刚好太闷,不如在这里看上一出,兴致一起,随口道:从楼上翻跟斗下去?我没见过,你们先给我开开眼,若真有本事,我给你们引见老大。

阿三手中的后生当即眼睛一亮:此话当真?!

当真,我陈阿水向来说到做到!

阿三放开了他,他头上没了枪,也不那么害怕了,走至窗口,纵身跳上,向下看了看,叫了一声:闪开了!一团身,真翻了个跟斗跳了下去。

大戏院一楼举架相当高,足有七八米,众人探身一看,那后生在地上的广告牌边站着,正咧了嘴往上看呢。阿三、阿水同时叫了声好。

阿水身边的伙计见同伴露了一手,借机哀求道:我叫唐辕,他是我兄弟唐轩。我们入门一年,苦无出头的机会。要是水哥、三哥看得起我们,收下我们兄弟跟你们,好吗?

阿水还没玩够,斜了眼睛看看他:那你又有什么本事?

这唐辕二话不说,也纵身向外扑,叫阿三一把拉下,他瞪了阿水一眼,道:好!你们先到公司去等着,老大有客人,你们不要再在这里胡闹!

那唐辕乐不可支,一下跳了起来,鞠了躬便往楼下跑。阿三见袁经理还在那里跟着赔笑,板起面孔道:老袁,再有这么一回,你的经理就给别人做了!

袁经理如梦方醒,点头称是,迭忙回茶房训伙计去了。

阿三、阿水两人回到包厢,邵晓星见他们神情古怪,低声问:有事吗?

阿三笑笑:没事了,回头告诉你。

这时,天龙大戏院叫好声不绝于耳,一个青衣披枷持锁,正轻移莲步,唱《苏三起解》。金老板听得入神,击节赞道:腔美、人美、身段美!好!好!

常啸天竟不搭腔,阿水不由得推了邵晓星一下,他们同时发现,他们的大哥探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正盯紧台上,身子只坐了椅子的一半。

台上,一个青衣悲切切,正唱得双目蕴泪,眼睛似乎也正盯了二楼这一排贵宾的包厢,眼神确是勾魂动魄。台下叫好一阵高过一阵,掀起了一个小高潮。

阿三轻声在阿水和邵晓星耳边道:看出来没有,看出来没有?那苏三像一个人!

邵晓星、阿水同时点头。

此刻,常啸天恍如身处梦中,他见到的是谁呀?是蒋清!她上了戏装,勾了眉眼,正在那里对他款款而歌。

直至这苏三下场,常啸天还凝目台上一动不动。阿三第一个起身离座,叫入袁经理,指了戏单问:这个苏三是谁?怎么没听说过?

袁经理笑着答道:是汉口进来的戏班子,这扮苏三的是他们的台柱,艺名梅映雪。这几天刚到试演,还没签约。唱功还成,已经有不少人捧!准能在这儿唱红。

金老板连声道:是块好料子,这种坤角在哪儿都能吃得开码头,不错不错。

常啸天一直没说话,仿佛已经走了神儿。

汇中大饭店的一间客房。

梅映雪铅华洗净,正梳理着蓬松的卷发。

这头发是刚到上海那几日,戏院的袁经理劝说着烫的。上海师傅的手艺硬是好,漆亮的涂了油的发卷从脖颈后露出来,前面则用大大的发夹卡了上去,刚好露出饱满光滑的额头,使她圆圆的脸蛋全都呈现出来,陡增了不少洋气。其实,师傅说过,她这种脸型在台下好看,上了台并不讨好,但她还有一个法宝——眼睛,她的眼神灵动异常,在台上满场飞动,常常为她赢得不少唱腔以外的喝彩声。

梅映雪十二岁学戏,到现在已经十二年了。她跑过的大小码头数不过来,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女子。可一到上海滩,她立刻感到自己的土气。上海太时髦了,太多的新鲜东西叫人目不暇接。洋人遍地都是;唱机里放的那些

流行歌曲软绵绵的让人沉醉;大百货公司里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就是上海女人的旗袍,衩开得都比其他城市高得多,露出里面的玻璃丝袜,真叫人爱不释手!

梅映雪起身看看自己新做的旗袍,深红色的丝绒,桃红色的滚边,对了房中大大的穿衣镜走上几步,一扭身,清楚地看到玻璃丝袜的两条线笔直地伸展于修长的腿肚后侧。高跟鞋让她高挑的身材更加挺拔,感觉比舞台上那绣花小青缎子鞋强多了。她很自信,自己无论在哪里都是美丽的,因为她对时尚有着天然敏锐的洞悉力。

长得有些不着边际的等待中,袁经理的话一次次响在耳边:梅小姐,每个上海女人都会以能得到常啸天的青睐为荣,你可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她从心底里嘲笑这个袁经理,刚来的时候,他的目光天天放着光地跟着她,像要把她吃进去一样,她本来已经打算好应付一下这个上海男人,毕竟他能决定戏班的去留。没想到,他却用她来巴结更有权势的人。

男人都是这么可笑!梅映雪嘲笑地想:常先生又是什么样子?听说是个帮会头子,是上海滩头响当当一号人物,光是戏院就开了好几家。那一定是个如狼似虎的中年人,也许是个迈不动腿的老头子。不管什么样儿,我梅映雪保证能把他侍候得舒舒服服,让他今后死心塌地来捧我的场。

吃了这么多年的行饭,她早在头一任师傅那里便失了身。并非不想洁身自好,但既然做了坤角儿,要出人头地,要红起来,光靠一副好嗓子、一个好扮相是不成的。

梅映雪洗了澡,仍穿了旗袍端坐于梳妆台前,专心等着这位大老板。套房墙上的自鸣钟打过十点又打过十一点,快十二点了。梅映雪已经打起了瞌睡,突然门口一阵人声鼎沸,阿水、阿三和邵晓星把喝得烂醉的常啸天扶入房来。

原来,常啸天白天看见梅映雪的戏,不由想起蒋清,夜里给金老板饯行,便多喝了几杯。阿三几个有意要让常啸天一遂心愿,就又在金老板走后,你一杯我一杯地继续灌。常啸天本来心情不畅,已是小有醉意,哪还经得住兄弟几个故意使坏,这顿酒就直喝到半夜才罢休。

阿三早叫袁经理在汇中安排好梅映雪,几个人就了酒劲,把浑然不晓的大哥架到了饭店的床上。

梅映雪远远站着,有些惶恐地看着几条大汉七手八脚地安顿一个大个子男人上床,一个脑袋圆圆的小个子男人舌头已经打横,满嘴酒气指了她道:好好给我侍候天哥,天哥要是高兴,我们哥几个把你捧成上海第一红角儿!

邵晓星还算清醒:梅小姐,有劳你。天哥交给你了。记住,我们就在隔壁房间,我大哥若是有事,就叫我们一声。

梅映雪浅施一礼,点头作答。

送走三人掩门而入,见那常先生已昏昏沉沉躺在大床中央,那几个人还没忘给他脱了鞋子和上衣,盖了被子。梅映雪一想要服侍酒鬼便心中烦躁,站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床上的人有任何反应,心道也好,今天晚上也就这样了。不过,还是有些好奇,便拧亮床头灯,捏了鼻子上前端详,当即忍不住心中一阵狂跳,这常老板也太年轻了,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闭着眼睛也能看出相貌相当豪放,竟是个男人中的男人。

梅映雪看着看着,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直笑到花枝乱颤。上海滩真是光陆离奇,什么新鲜事情都能碰上,本来以为要侍候臭男人老头子,哪里想到会如此出众,心情一轻松,连酒气也不觉得刺鼻了,当即宽衣解带,心甘情愿地钻进被中,灭了灯。

常啸天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长时间,梦里全是蒋清的影子。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一个酷似蒋清的戏子发呆,他心中有多想念那个美丽聪慧又变化莫测的女子,可想而知。他睁开眼睛,觉到自己的衣服已离他而去,全身仍是燥热无比,心中更是烦乱不堪。梦中的爱人一下子又变成了幻影,令他懊丧不已。他想起身喝水,突然一个光滑凉浸的身子贴上了他的胸膛,接着,嘴唇也被一个香糯的唇堵住。他迷惑地睁大眼睛,把身上的女人推开了些,借了微微月色定睛一看,竟不知是梦是幻,是真是假!

阿清,你想得我好苦!常啸天被酒精麻木了的脑子顾不上思考太多,翻身而起,亢奋地将梅映雪压在身下。

梅映雪虽不懂谁个是阿清,却也心花怒放,她更是个中老手,懂得百般迎合,使得这一夜狂澜四起,风云变色。

翌日清晨,梅映雪被一阵刺激的烟味呛醒,见身边的男人穿着睡袍,正靠在床上吸一支粗粗的雪茄,微明的晨曦中,他的侧影显得若有所思。一时间,梅映雪觉得虽然一夜云雨,却十分陌生,不知该说什么。

常啸天知她醒来,并不转头:你就是那个梅映雪?

梅映雪只觉得他声音虽然不高,却有一种强烈逼人的气势,不由自主点了一下头。

常啸天又问:阿三叫你来的?

梅映雪这下听不明白了,明明是袁老板叫她来的,哪个又是阿三?她拿过一件睡袍胡乱穿上身,边下床边殷勤道:送您过来的人住在隔壁,我去叫。

不用了!常啸天顺手拉了一下她的右臂,但只隔衣一拉就收回手去:梅小姐,昨晚我喝醉了。我会有所补偿的。

梅映雪听得出这话中疏远的意味,不由赶紧拿了旗袍到洗漱间去穿,她本伶牙俐齿,擅长辞令,但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强健有力的男人面前却半点得不到施展,心中不免懊恼。待穿戴整齐打扮停当走出来,见那常先生已站在窗前抱肩向外眺望。梅映雪向那伟岸的身影拘谨地告辞:常先生,映雪先走一步了。

常啸天缓缓回过头来,深深地望着她,点点头,一句话脱口而出:你很像一个人。

终于听到一句带感情色彩的话来,梅映雪不由心神荡漾,自作聪明问道:是你昨晚叫的那位阿清小姐吗?

常啸天脸色骤变,回过头去,冷冷道:慢走。

梅映雪知道说错,忍不住沮丧,眼泪唰的一下流了出来,开门疾奔。

阿水守在门口,见她哭着跑出,连叫了几声不见回头,搔搔脑袋,叫起邵晓星和阿三,一齐来到常啸天房中。

常啸天见到三个人都是讪讪的模样,哼了一声,道:谢谢三位爷!再和几位老大喝酒,我可得当心了。

几个人听出天哥没有责怪的意思,都扬起了笑脸。常啸天却板起脸来,一竖指头:不许再有下一次!阿三,你帮我把这件事情打点好,我不想有什么麻烦。

阿三道:放心!您还想再见梅小姐吗?

不想!常啸天斩钉截铁。

天龙堂的老倪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差,堂口的事务疏于打理。经他同意,阿三收了唐轩,阿水收了唐辕当跟班,邵晓星身边一直带着白冬虎。

唐家兄弟终于有机会见到了心仪已久的天哥,常啸天听到他们冒险闯戏院的事,也不禁莞尔,继而想到,门中多年来很少有打打杀杀的机会,底层的小兄弟们凡是略有些本事的,倒显得英雄无用武之地,竟逼得想出用这等方法来搏出头。这倒也提醒了他。常啸天吩咐下去,今后,每两年门中都要召开一次比武大会,免得兄弟们手懒脚懒,不思进取。

三个月之后,到了阿三和闫意行大礼的日子。

这时的阿三,远非当年可比。他已经正式接了倪子善的班,手中掌有天龙堂千余名兄弟,管理着七处生意,可以说为常啸天独当一面。洪门之中除了邵晓星,尚无人能及上他的地位。闫老夫人已经全心全意喜欢上了这个上门女婿,她不得不承认,若非遇上常啸天这样的伯乐,这个昔日在府中的目不识丁的小保镖,一辈子也混不到今天的地位。女儿虽然嫁不成常啸天这样

出色的男人,嫁给阿三也算是有福气。

老夫人着了一身深红色的旗袍,发髻之上仍有几颗沉甸甸的珠子,透出古色古香的大家风范,她慈祥地笑着,接过女儿女婿送上来的茶盅,把红包一一放上他们的手中。这时,她想起常啸天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儿子、女婿您全认下了,闫爷在天有灵,也会高兴的。

闫森若在世,洪门是不会像现在这般兴旺的。闫夫人对那暴毙的先夫有着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和他生活在一起,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她把笑容转给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年轻的老大,老头子生前最正确的一个判断是,他认定常啸天日后必成大器。

常啸天以一贯的爽朗笑声,接受了阿三和闫意的跪礼。阿三很激动,敬茶的手展得笔直,一声“大哥”叫得彻心彻肺。闫意仍是垂了头,叫大哥的时候,身子都微微颤动了。几年来,常啸天的为人处事,叫所有的兄弟心服口服,闫意对这位大哥,更有着深一层的敬爱之意。她不否认,在她的内心深处,已经深深爱上了这位大哥。今天,以她对常啸天的了解和接触,只要常啸天需要,她会毫不犹豫地献身于他,而且心中不会有任何怨言。这种复杂的情愫,闫意自己也说不清楚,是类似于女儿对父亲,还是女人对情人,也许,是众兄弟对这位老大共有的感觉吧。

这是几年来门中第一桩喜事,邵晓星已经得了天哥那次婚礼的经验,把阿三的婚事办得有声有色,热闹非凡。酒宴之后,众兄弟们开始张罗闹洞房,常啸天不能和小兄弟们胡闹,携了倪子善、乔翁等门中元老先行离开闫家花园。

邵晓星心细,知道天哥在这种场合,难免要想起蒋清,心情不会太好,便叫阿水跟回去。

常啸天被敬了许多酒,拉开车窗,风吹入车内,便有些上头。车子经过天龙大戏院,正值堵车,老魏的车速慢了下来,大家都看见那位胖胖的袁经理正在门口迎客,常啸天不由脱口问道:那汉口的戏班还在这唱戏吗?

阿水最不爱戏,明知天哥是想起那姓梅的女戏子,却答不上来,注意看那一闪而过的海报,突然发现梅映雪的巨照醒目摆在门前,就指了大喊:在那里在那里!天哥,她还没走呢!

常啸天也已看见,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却见阿水盯了他的脸在看,告诫道:不许再搞三搞四!

阿水吓得吐了一下舌头,不再吱声了。常啸天有心开他的玩笑:阿水,阿三都成亲了,你什么时候娶阿芳啊?

阿水万万没想到大哥居然知道他的心事,顿时忸怩不止,老魏边开车边笑:他呀,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还没答应呢!

常啸天眼前闪过杭州保姆阿芳的俏影,再看看阿水,虽然是个头小些,却机灵精神,倒也没什么配不上。一时兴起,借了酒意道:我的兄弟追女人,还有追不上的?阿水,别急,回头包在我身上!

阿水喜出望外:太好了,天哥!

常啸天说到做到,回到公馆就叫人唤阿芳。阿芳和吴妈有些远亲,也是杭州人。她身世很苦,十八岁那年,嫁入一个土财主家。过门当天,丈夫就被土匪劫去撕了票,还没洞房就守了寡,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西子湖畔长大的妹子,人生得水灵灵,心地也好,对小健十分疼爱。小健跟她学话,口音中时常带出些杭州话的吴语呢侬。

阿芳领了一蹦一跳的小健进门来,恭恭敬敬地问:常先生,您叫小少爷?

常啸天一看她理解错了,忙喊来吴妈,把小健带出去。

阿芳不知何事,有些慌乱,垂手而立。常啸天心中有事,说话的口气有些迟缓:阿芳,你带小健有多长时间了?

阿芳头一次和常啸天单独共处一室,听他声音柔和,不由心动,抬头答道:到下个月就满两年了。

你把阿健照顾得很好。

常先生,千万别这样讲,我……不会做事。小少爷懂事乖巧,谁见了都喜欢。有吴妈帮我,您一回来就亲自带小健,我没做什么的。阿芳脸一红,低下头去。

不要拘谨!进了我们常家,都该是一家人。你的身世我听说过。今天找你来,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想不想在上海有一个家呀?

阿芳心如鹿撞,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件最隐秘的心事已被勘破,似乎就要美梦成真,她使劲点头,口吃道:想!我真想永远住在这里,当这里是家。

常啸天哪里知道这女子的心思,哈哈大笑:这就好,这就好!我帮你成一个家,保证你一生衣食无忧,如何?

阿芳的心一下就沉了下去,她这下才隐约明白这个家是怎样一回事,不由心慌意乱:常、常先生,我不懂您的意思。

常啸天靠在椅上,伸手一指桌上他与邵晓星、阿水等人的合影,笑道:我这些兄弟你都见过,个个都很棒,如果他们之中有人看上了你,要我做媒,你可同意?

阿芳总算明白了常啸天的意思,失望到了极点,胆子却大起来,强笑了道:常先生,阿芳是乡下人,到上海两年多一直住在公馆。我从心里喜欢小健,像和这孩子前世有缘一样,我愿意照看他,哪怕一辈子都成。我只当这里是自己的家。常先生要是觉得我没能带好小健,要我嫁什么人,那请您给个话,我回乡下去。

她一气说了这么多,声音已经哽咽,说完便跪了下去。

常啸天十分震惊,站起来:阿芳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我不是逼你,快起来!

他走过去扶起那杭州女子,却发现她身子已抖成风中之叶,便叹道:你这是何苦,年纪轻轻,又长得不错,难道要为原来那个男人守一辈子?

阿芳摇头道:不,不是的。说着说着便泪如泉涌。

不为这个,又是为什么?

阿芳抬起头,梨花带雨,尚带泪光的眼睛终于正视常啸天,她说出了一生中最大胆的话:先生,您真的要我说吗?

一看这么灼热的眼神,常啸天饶是再粗心,也恍然大悟。他摇摇手,慢慢走回椅子。

阿芳见他沉默不语,生怕他误会,便擦泪道:我没有过高的愿望,也不要什么名分。我只是想一辈子做小健的保姆。常先生,你相信我,不要赶我走,好吗?

常啸天真的没想到这个阿芳会这样有情,感动之余也觉得对不起这个姑娘:阿芳,我真的不能给你什么……

先生,我知道,我全知道!您那么好心,冬虎与您非亲非故,您都把他留在公馆长大;您就当也收留我,让我每天侍候阿健,时常能……见到先生,我就心满意足了。

说罢,她飞快地擦净脸上的泪水,重新整理了一下头发:常先生,没事的话,我该去给小健洗澡了。您若想辞退我,就叫吴妈告诉我吧。

常啸天看着她将门轻轻掩上,知道她心意已决,劝不好反而出事,大睁了双眼半天才叹了口气,心道,阿水这下子可真是单相思了。

蒋清一别快三年,这段时间里,提亲的从未断过,其中不乏名媛闺秀,他始终不曾动心。一来,他知道有身份的女子嫁给他,定会如蒋清一般忌讳小健,势必会给孩子的成长带来阴影;二来,欢场上结识的女子,主动投怀送抱,他又十分不屑。所以,直到今天,在别人眼中,他尽管占尽男人风流,手掌权财两势,却还是感情上的孤家寡人。

从阿三的婚礼气氛中刚刚解脱出来,阿芳一番情真意切又含蓄朦胧的表白,再一次刺激了他。一到这样的时候,他不能不想起蒋清。他酒意犹在,周身发热,书报都看不进去,拿了文件也批不下去,干脆大步走了出去,自己发动了汽车。

老魏和阿水都闻声跑了出来,他向他们摆摆手,示意不用跟着,开车直奔天龙大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