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缓缓起身,老人的两条白眉如同长须,飘动自如。他睁开眼睛,老人的眼睛并不像寻常老者那般浑浊,而是炯炯有神。
他看向女子,叹道:“你的长相,竟然与她一般无二,可你……不是她。”
青禾眯了眯眼睛:“她?”
老人面貌之中,有一种风霜之后的恬静安适,他望着崖下的滚滚云海,唏嘘长叹:“伊湄,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当年,昆仑山槐羊洞府,他的师兄闭关修炼,人称“公羊先生”。他在洞外为师兄护法七年有余。
那一天,槐树之上还是青青翠玉,高崖上的风并不如何凌厉。不知道从哪里出现一个女子,轻悠悠地坐在老槐树干之上,笑着看着洞府外那个木讷的年轻练气士。那时候,年轻练气士还不叫“听风叟”,他只是一个初修孤隐的年轻人。
“喂,你是何人?坐在这老槐树上作甚?”
“我是何人与你无关,我等何人,却是与你有一些干系。”女子巧笑倩兮。
“哦,那不知姑娘要等谁啊?”
“你在等谁?”
少年练气士被气笑了,摇了摇头,不再理会树上那个胡搅蛮缠的姑娘。
那女子轻飘飘落在地上,伸手拍了拍练气士的肩膀,笑问:“你知道左公羊什么时候出关么?”
“不知。”道士忍不住抬头看向女子:“你在等我师兄。”
女子点了点头,又幽幽叹息一声,望向洞府紧闭的石门,说道:“你十年不出,我就在此等你十年,一世不出,我就等你一世罢。”
年轻练气士皱了皱眉头,问道:“姑娘究竟是何人?”
女子没有人想要隐瞒,她指了指紧闭的石门,“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年轻练气士瞪大了眼睛:“你……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他难道没告诉过你?”
“我在这洞府之中修孤隐已经有十年,师兄已经有十三年。我从来没有听师兄说过此事。”
女子皱了皱眉毛:“左公羊,你竟然如此不将我当回事,等你出关,看我不把你的山羊胡子拔下来!”
年轻练气士笑了笑:“我师兄哪有什么胡子?”
女子翻了个白眼:“等他出关,你看他有没有!估计须发长的都能拖地了!”
年轻练气士“哦”了一声,说道:“这倒是有可能!”
女子颇为得意:“我说的,能没有道理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袁渊,那你呢?”
女子绕着他转了一圈:“你骨瘦嶙峋的,也不是很圆啊,怎么叫圆圆呢?”
年轻练气士无奈一笑:“你再这么胡搅蛮缠,我可就不与你说话了。”
女子忙摆手道:“别啊,我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还不行……你听好了,我叫伊湄。”
清风徐来,女子的一缕发丝飘动,轻轻拂过袁渊的脸,他不禁微微一怔,“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伊湄微微一笑,“想不到你这人还挺会说话!”
……
一男一女,就这般初相识。
后来,美丽活泼的女子在洞府外等了八年,等到病骨深。却终是没能见到那个洞府中修孤隐的狠心人。
她最后坐在老槐树上,对身边的袁渊说道:“我……我等不了那么久了。”
袁渊泪如雨下,“你还没等到我师兄出来,你不能死!”
“如果他出来了,你一定要告诉他,我在这里等了他八年……好不好?”
袁渊望着女子憔悴的面容,颤抖着说了一个字:“好……”
女子笑了,接着纵身一跃,世间万物瞬间都失去了颜色。
……
八十年后,老槐树下的老人,神情萧索:“你等了他八年,我在这里却等了你八十年,你又知不知道?”
玉青禾看着老人,问道:“前辈当年为何化身卖花老翁,为何要压制我体内剑意?”
“我帮你,只是因为你跟她长得很像……几乎就是她的模样……”
“你在帮我?”
老人冷哼一声:“若非是我送你一剑,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到今天么?身为剑坯,本来就是天地难容。若过早成为剑仙,定会招致天劫。”
女子凄然道:“若是我早就死了,岂不解脱?”
老人神情凝重,一字一句道:“女娃娃,我再送你一句话。一世为人,平民百姓也好,皇亲国戚也罢,都注定要受很多苦,好好活着才是天大的道理。”
玉青禾不再说话,重新坐下,轻声道:“你教了楼宗仆剑术,我的资质,比起他如何?”
“你是百年一遇的剑坯,他是昆仑楼氏后人,不可比。”
“玉青禾斗胆,请前辈教我剑术。”
老人呵呵一笑,“小妮子,你的剑意原来就圆满,我送你的剑气也在你体内酝酿了这么多年,如今还要学我剑术,你难道要的想成为那女子剑仙不可?”
“适才我与前辈的对话,前辈有三次想要置我于死地,却又为何不下手?”
老人闻言哈哈大笑:“是个通透人,看得出我舍不得杀你。不过要我教你剑术,却还差一件事。”
“何事?”
“带一个人过来,楼阿川。”
玉青禾皱眉:“你也想要勾玉?还是说,你是替楼宗仆讨要勾玉?”
“我要那勾玉做什么?更不会替楼宗仆讨要。楼家后人,楼宗仆不及阿川多矣。我只是想和那孩子促膝一谈。不会拘束他,更不会为难他。”
“跟一个孩子,有什么好说的?”
“这个你就不必知道了。若想学剑,就将楼阿川带来见我,你可以好好想想。”
玉青禾看向云海,良久,她轻声道:“还请前辈言而有信。”说罢转身而去,飘然下山。
潼川城中,楼阿川躺在屋顶上,望着满天繁星,忽然咦了一声,一跃而起。竟将屋顶上的青瓦直接踩下了屋内。
一片青瓦砸在桌案上的石砚之中,墨汁溅了正在执笔写书的男子一脸。薛秀成抹了抹脸,三道墨痕便出现在他的脸颊上。
“楼阿川,你下来!”
薛秀成一脸无奈,看向慌张落地的少年,“你搞什么?”
少年也顾不得嘲笑他脸上的墨汁,上前几步,说道:“薛大哥,有个人要来了!”
“人?什么人?楼宗仆?”
少年摇头,竟然有些紧张:“不是……是……是……”
“好好说话,你结巴了?”
少年整了整衣衫,问道:“薛大哥,我这一身衣衫,还可以吧?”
薛秀成指了指门外,沉声道:“你可以出去了。”
楼阿川急道:“你咋这么淡定?仙女姐姐就要过来了!”
“什……什么?”薛秀成愕然。
少年翻了个白眼:“还说我,你不也结巴了?”
话音刚落,便听门外有一个女子声音:“楼阿川,你出来一下。”
清冷如霜,不带一丝感情。
楼阿川“哦”了一声,急忙踏门而出,院中却没有女子身影。
楼阿川环视周遭,大叫:“姐姐,你在哪呢?”
“跟我去一趟昆仑山。”只见漆黑夜空中,有白衣身影一闪而过。
同时,一道淡紫光芒从阿川身边闪过,直追白衣。
黑夜之中,薛秀成喝道:“阿禾,你要躲我到何时?”
白衣紫衣,一前一后飘至郊外寒塘,在水面几个起落,如同蜻蜓点水。
白衣停下,却未转身。薛秀成望着白衣女子的身影,停在她身后三丈。
三丈之远,似乎隔了万水千山。
“薛将军,我非阿禾。”
薛秀成握紧了拳头,血水一滴一滴落入水面,他点了点头,凄然一笑:“是啊,你不是阿禾,我的阿禾十年前就死了。只是……我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世上本无那么多为什么。我不想待在踏雪阁,不想把我所有可能的结果都交付在你的手中。这个理由,够了么?”
沉默良久,男子开口道:“……好……够了。”
“我可以走了么?”
“你要带楼阿川去昆仑山?”
“不错……过几日,我会将他送回来的。”女子语气冰冷。
薛秀成笑了笑:“有劳……青禾姑娘。”他缓缓转身离去,脸上却有一抹笑意。
楼阿川站在水岸,看在水面之上的男女,心中竟有一丝不忍。少年心中默默下定了决心,他要用自己的一生,却守护这个女子。尽管少年知道,这世上能让她开心的只有一人,而那个人不是他,可是他不介意,他只要一辈子默默在她身边守护,便已经是心满意足。
数年之后,那个叫搂景川的楼家家主,为了一个叫玉青禾的女子,做了一件足以轰动整个三界的事情。
……
薛秀成回到如意居,望着门前站立的道人,波澜不起,只是轻声说了一句:“你来了。”便从道士身边走过。
道士扶住他的肩膀,望着脸上犹有三道墨痕的薛秀成,轻声道:“你从来没有这般消颓过。”
薛秀成“哦?”了一声,笑道:“消颓?我薛秀成还不知道这两个字如何写!”
“那个女子,自始至终都没有负你,相信我,你以后会明白的。”
薛秀成皱了皱眉头:“你们修道之人,都喜欢这么神神秘秘的么?”
道士一怔:“并非如此,只是很多事,不可说。”
薛秀成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倒宁愿她负了我,也不愿……”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摇头苦笑。
“不可说……不可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