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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先生入江陵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江陵道上,一个青衫儒士牵驴而走,青山绿水,烟雨蒙蒙。总角小儿盘膝坐于牛背之上,吹着一支短牧笛。笛声轻快婉转,倒是吹散了几分烟雨清愁。

青衫儒士从身后的书箱中拿出一份竹简,曾在万鬼窟江面泛舟而读《公羊传》的儒士手中,握着一卷魏晋乐府集。只见他摇头晃脑,轻声吟唱:“人寿几何,逝如朝霜。时无重至,华不再阳。苹以春晖,兰以秋芳。来日苦短,去日苦长。”

牛背上的小牧童不再吹笛,看向儒生,他笑问:“先生欲往何处去?”

青衫儒士依旧低头看竹简,只是不再读诗,而是悠然回道:“你从何处来,我往何处去。”

小牧童歪了歪脑袋,嘻嘻一笑:“公羊先生不读公羊?”

被称为公羊先生的儒生笑道:“黄老小童却骑黄牛。”

显然不是寻常牧童的孩子仰面躺在牛背上,伸手接过天上的细雨,叹道:“小童?论辈分我还是你师叔。论年龄,我也长了你二十岁。这一声小童,好没规矩!”

公羊先生微微一笑,不再理会这位年过百岁却是稚童模样的老妖精,牵驴从其身边而过,目不斜视。

黄老一跃而下,“左公羊,你这老东西打量着坏我好事?”

“西赵龙运已空,你待在那皇帝身边能捞着几分好?”

“龙运虽空,紫气犹在,你且看看枯木开花的本事。”

“哦?拭目以待。”

黄老一个翻身,落坐在驴背之上,“你是看上赵家哪个小子了?”

“宁王隐忍多年,城府虽有,胸襟却欠,我所不取;宣王无才,太子无德,皆不入我眼。”

“哦?那你去江陵作甚?”

“去找一样东西。”

“为谁?”

“去给聚贤山庄的轩辕庄主纳一份投名状。”

黄老闻言,抚掌大笑:“左公羊啊左公羊,轩辕靖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放低身价?就算是薛秀成,也绝对不敢怠慢你这位当之无愧的儒家圣人,你反倒要给那轩辕靖纳投名状?”

“你不问我找什么东西?”

“左不过就是一个已经死了的红袖榜女子,何须问的那般明白?”

“师叔果然是个明白人,那就请带路江陵皇宫。”

“你要辅佐轩辕靖我不管,只是莫要坏了姓赵的皇帝身上的紫气。枯木不在,如何能开得了花呢?”

“不必你来提醒,赵希身上那一丝残存的紫气,委实不入我眼。”

……

这一天,江陵城走来了一个牵驴的青衫儒生,他走过车水马龙的闹市,走过幽深偏僻的小巷,走到高大巍峨的皇宫城墙前。商贩走卒、市井老农,书生武人,许多人与他擦肩而过,却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个青衫儒生的特别之处。没有人知道,以后十年的天下格局,将会因为这个人而改变。

皇宫之中,梅花坞。

梅花坞在皇宫里最偏僻的角落,在皇宫凤凰湖中的小岛之上,是富丽堂皇之中最清冷的一隅。这里面曾今住着两个女子,一个是昔年红袖榜榜首管陶,一个是玉禾公主的生母和妃。这两个女人,都曾今惊艳整个江湖,都在这里郁郁而终。一个为了聚贤山庄的庄主;一个为了被皇帝赵希杀死的意中人。皇上用他的权力,叫两个女人经受着生离和死别。

公羊先生坐在梅花坞的一棵老梅树下,阳光透过枝干缝隙照在他的脸上,清亮的眼神中竟有一丝恍惚,他伸手抚摸着大树的老树干,轻声道:“管陶,你是我的弟子中脾气秉性最温和的,却也是最倔强的。我早就跟你说过,轩辕靖是个野心家,不可付出真心,做完了你该做的事情,全身而退即可。你却偏偏不听,竟然为了他郁郁而终,是在与我较劲么?”

世人只知道管陶之美天下无双,只知管陶是聚贤庄主轩辕靖的夫人,只知管陶被皇帝赵希一道圣旨接入了皇宫。却无人知道,管陶是儒家圣人左公羊的弟子,遵从师命下山,只为叫那轩辕靖与皇帝结下深仇。这一点,轩辕靖不知道。

管陶没有罔顾左公羊的教诲,却也没有罔顾轩辕靖的真心,她深陷其中,最终为他而死。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能看出轩辕靖有所作为,能伏笔多年隐忍不发,世上能有如此大手段者,唯有儒圣公羊先生。

公羊先生抓住了树干,轻轻往上一台,地面之上,露出了盘根错节的老树根。拂袖一扫,尘土飞扬。树根之下,有一描金锦盒清晰可见。

他拿出了树根下的锦盒,托在手中并没有打开,只是笑道:“管陶,你果然是我的弟子,没有让为师多年的苦心尽付水流。”

……

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梅花坞的一个草芦,将近子时,和妃正要入睡,忽听一阵敲门之声,她只道是婢女,起身开门,却见一个绝美女子站在门外,手中还拿了件棉披风,她施礼笑道:“你是和妃娘娘吧?想是已经睡下了,管陶叨扰了。”

和妃看向她,道:“原来是管姑娘,快请进来说话。”

管陶走进屋来,对和妃说道:“实不相瞒,我深夜造访,原是有事相求。”

和妃道:“姑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管陶道:“其实也无甚大事,夜间寒冷,我想请姑娘为梅花坞外面那人送件御寒的披风。我初来乍到,身边没有丫鬟婢女,又不便让这院中的婢女知道,只得劳烦娘娘了。”

和妃微微一笑,说道:“坞外那人冒死来此,只为见你一面,你我初次见面,竟会如此相信我么?”

管陶轻声道:“娘娘,你我都是一样的身不由己之人,不是么?”

和妃抬头望了望窗外天边的月亮,缓缓道:“好,我为你送。只是姑娘既然挂念那位轩辕公子,为何不亲自送去?”

管陶摇头道:“请娘娘千万不要跟那人说是我送的。此中原委,我日后跟你道来。”

和妃点了点头,说道:“好,管姑娘放心,我现在就给他送去。”

管陶道:“多谢你了,还请你不要对他人提起此事。”

和妃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说。你我在这个皇宫之中,本是同病相怜。”

她接过披风,泛舟来到湖岸,见轩辕靖面向湖心小岛梅花坞,直直地站在那。和妃上前道:“轩辕公子,夜间寒冷,请你披上这件披风吧。”

轩辕靖道:“多谢娘娘好意,我不冷。”

和妃道:“便是不冷也请你拿下这披风。”轩辕靖不明其意,伸手接过披风,却闻得上面一股檀香,他心中一惊:“这……这是……”

和妃道:“我先告辞了。”

轩辕靖拿着斗篷,喃喃地道:“她为何不肯见我一面?为何?”

和妃匆匆回到茅舍,千百种滋味涌上心头。这一对痴男怨女,一个隔湖守望,一个柔肠百断,明明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既然相爱却又为何要如此折磨?她不禁想起了自己那个惨死在御林军弓弩下的意中人,世间死别是苦,生离更苦。

夜深时分,轩辕靖偷偷来到梅花坞,瑟瑟寒风中,他见一屋内闪着烛光,走到窗下看去,见管陶正拿着一卷经书出神。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在茜纱窗上,轩辕靖忍不住伸手轻抚她的影子。

管陶抬头望见,蓦地打翻烛台,房间顿时一片漆黑,她冷冷地道:“我说过不会再见你了,轩辕大爷想动粗么?我知道你功夫了得,你若踏进我房间一步我便立即死在你面前!”

轩辕靖忙道:“你莫激动!我不会进去的,管陶,我只想和你说说话……”

管陶道:“你走吧,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轩辕靖不知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泪流满面。她离开他,有着太多不能说出口的理由,她想告诉他,是管陶对不起轩辕靖,不是轩辕靖负了管陶。

可是她是公羊先生的弟子,她不能说。既然不能说,便用她的生命去偿还亏欠。

次日午后,和妃见到管陶的时候,她正在摆弄一瓶腊梅。

她见到和妃,温柔一笑:“娘娘你来了。”

和妃点了点头,说道:“姑娘屋内的梅花真香!”

管陶低头轻轻嗅了嗅,说道:“是啊,这梅花之中我最喜欢腊梅,又香又好养,最是温润大方的。”

和妃轻声道:“湖岸不见轩辕公子,许是已经走了。”

管陶十分平静:“我知道了。”和妃道:“管姑娘,你为何不肯见他一面?”

管陶凄然一笑:“我是个有命无运,累及他人的不祥之人。我对不起轩辕靖,这其中的理由,实在不能说。但是我爱他,我为他耗尽了一生悲喜,唯有如此才能弥补我对他的亏欠,这是我的罪业。我太累了,此生都不愿与他再复相见。”

和妃怔怔地听着,管陶道:“在轩辕靖看来,他首先是聚贤山庄的庄主,然后是江湖豪杰的领袖,最后才是我的丈夫。我恼他恨他,却也深爱他,倘若有一天他遭遇不测,我也不能独活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