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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草芦十局

薛秀成独自走在潼川城巷之间,微弱晨曦中,青石板上青苔斑驳,墙砖风化得厉害。他伸手抚过石墙。想起小时候,自己家中也又这么一堵墙。那时候弟弟秀河才三四岁大,最喜欢被自己抱着坐在墙头,留着鼻涕看墙外的滚滚江水嘻嘻哈哈。急得家中一众嬷嬷丫鬟熙熙攘攘聚在石墙下,生怕那墙上两个小祖宗一不小心就直接翻了出去。

薛秀成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秀河,一晃这么多年,你也成了血气方刚的少年,哥哥也该过去看看你了。”

楼阿川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迎面朝薛秀成扮了个猪头鬼脸,笑道:“薛大哥,你这又想着哪个美人呢?”

薛秀成微微一笑,“想你那位入了红袖榜的兄长。”

少年“哦”了一声,哈哈大笑,说道:“薛大哥,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一件事情。现在你若是求求我,没准我一高兴就说给你听听。省得你到时候知道了,觉得受了天大的戏弄。”

薛秀成没有理会他这颠三倒四的言语,说道:“我倒是没兴趣知道,到时候若是觉得受了戏弄,杀人便是。”

少年笑道:“只怕你舍不得。”

薛秀成看向楼阿川,笑道:“你再多说一句话,我就叫你知道我舍不舍得杀你。”

少年退后一步,不再言语。这话若是别人说去,十成十是句玩笑话,可是从薛秀成的口中说出来,还是慎重一些比较好。那日在酆都欺月楼上,这人身上魔性发作,少年可是亲眼见过的。

薛秀成见少年有些怯意,望着他眉心的枣红色印记,笑道:“你去昆仑山与那听风老叟一番畅谈,我还以为你受了点化会与以前不太一样,没想到还是这么怕死。”

楼阿川“嗯”了一声,没有辩解,反而说道:“我是天地下第二怕死之人,倒也没什么。”

“哦?那不知道这第一怕死人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薛秀成哈哈一笑,不置可否。他的心情不错,虽然没在苏青那里讨到什么便宜,倒也没吃到闭门羹。若是往常,断不会与少年多说什么话,早就将他晾在一边了,

倒不是说这楼阿川有什么可恶之处,少年在吕七进、草木和尚那边就很是讨喜。薛秀成不爱与他啰唣,不过是因为这少年对玉禾的心思罢了。虽说是少年心性,薛秀成的眼中却偏偏容不下沙子。

楼阿川说道:“我刚刚问陈湘姐姐你去哪了,陈姐姐说你去了快绿庄。我瞧她那神色,似乎有些不太开心。”

薛秀成一笑置之,说道:“女子心思,本就难测。不是想揣度就能揣度明白的。瞧你这长相,以后也是个眠花卧柳的小白脸无疑。我教你一招,以后若是有两个女子因为你吃醋,你只需远远躲开便是,什么都别说的好,否则是越描越黑,到后来连你自己都要深陷泥潭。”

阿川咧嘴一笑:“我可不像你,以后我只对一人专心。”

薛秀成一瞪眼:“你最好别说那个人是阿禾。”

楼阿川笑道:“她不是阿禾,她是仙女姐姐。”

薛秀成点了点头,一脚就踢在少年的屁股上,直接将他踢飞出去。

重重摔在地上的少年目瞪口呆:“薛秀成,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薛秀成淡然道:“我已经提醒过你了。”

楼阿川一脸委屈,起身后没好气地道:“听风老叟叫我告诉你一件巧宗,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说来听听。”

“今夜左公羊神游万里,在城西草堂之中,你可前往与之一叙。”

薛秀成闻言皱了皱眉头,双袖一拂,人影便消失不见。

城西草堂之中,坐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薛秀成缓缓走进草堂,看向老人身前的破碗,里面依稀有几枚铜板。

老人张嘴流着口水,正是大梦正酣。只听他大声叫道:“什么公羊先生?什么三界气运?什么天下大势?狗屁不通,给俺一个白馒头罢了!”

薛秀成眯了眯眼睛,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弹指一挥,只听“叮咣”一声,铜钱落入破碗之中。那枯瘦乞丐浑身一颤,随即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的白衣男子,神情有些古怪。

薛秀成微微一笑,盘膝坐在地上,与老人相对而坐,说道:“公羊先生还没有回过神来么?”

枯瘦老人哈哈一笑,虽然生的贼眉鼠目,这一笑之中,竟然有些许书生风骨。

“公羊先生神游万里,不知有何指教?”

“原来你就是薛秀成,你胆量不错,敢独身前来。”

“公羊先生是儒家圣人,必不会与我这凡夫俗子计较,先生既无恶意,我又何苦庸人自扰?”

“你若是凡夫俗子,世上便无一个奇人了。薛秀成,我今日前来,想与你手谈一番。不知可否?”

薛秀成的棋术师承其姐薛秀山。薛秀山昔年求学稷下学宫,时有天下围棋大家传授衣钵,薛秀山在他们的棋艺风格中,又自创一格,所谓“雏凤清于老凤声”,在围棋上的造诣闻名天下,时人评价其棋局气象“出神入化,景象万千,关键之处杀法精妙,惊心动魄”。当时与天下七大棋坛名士在滁州手谈七局,四胜三平精妙绝伦,一时间风头无两,有国手薛九段之称。当时围棋最高段位是八段,薛秀山的名号却偏偏多出一段,可见当时世人对其的褒奖之甚。

薛秀山是当时天下的咏絮榜首,又是平川将军的长姐。当时追求她的士子俊彦能从潼川排到江陵。她却从千万人之中挑中了家世平平、相貌平平、武功也平平的西岭掌门宋炎,叫那些千里而来挤在平川将军府外只为见她一面的男儿好生懊恼。这其中的缘由,就连薛秀成也疑惑不解。好在他当时是川九派的盟主,与西岭宋炎交好,知道这人是个秉性洒脱的侠义之士,倒也不会亏待了他姐姐。否则就算是薛家老父同意,他薛秀成也绝不会同意长姐嫁给一个小小门派的掌门人。

薛秀成自幼便喜欢与长姐凌空对弈,以至练成了惊人的记忆力,过目而不忘。此时他看向眼前这个神游万里借老乞丐身体的左公羊,说道:“先生既要手谈,晚辈少不得献丑了。”

左公羊呵呵一笑,说道:“你自称晚辈,倒叫我有些惭愧,与你对弈似乎有欺小之嫌了。年岁悬殊,棋力亦有高下之分,若我得胜,岂非胜之不武?”

薛秀成笑道:“还请先生手下留情。”

左公羊抬手在空中画出纵横十九道。说道:“我知道你棋艺非凡。大抵劲敌当前,机锋相追,智虑周详,若非劲敌,虽胜也不精彩。”

“能被先生看作是劲敌,诚惶诚恐。”

这一日,潼川城西草堂之中,白衣薛秀成与枯瘦老人寥寥十局,妙绝古今。

第一局:白方左公羊;黑方薛秀成;共二百六十手,白胜七子。

第二局:白方薛秀成;黑方左公羊;共二百九十手,黑胜十五子半。

第三局:白方左公羊;黑方薛秀成;共二百三十三手,黑胜十四子。

第四局:白方薛秀成;黑方左公羊;共二百五十七手,白胜七子半。

第五局:白方左公羊;黑方薛秀成;共二百七十八手,白胜十四子半。

第六局:白方薛秀成;黑方左公羊;共二百七十四手,黑胜九子半。

第七局:白方左公羊;黑方薛秀成;共二百九十八手,白胜。

第八局:白方薛秀成;黑方左公羊;共二百三十三手,白胜六子半。

第九局:白方左公羊;黑方薛秀成;共二百五十一手,白胜四子半。

第十局:白方薛秀成;黑方左公羊;共三百四十一手,黑胜二子半。

十局之后,黄昏已近。左公羊笑道:“一梦至此,草堂十局,世间还有何人如我这般大风流?”

薛秀成微微一笑,说道:“先生十局而七胜,看来是尽兴了。万里神游,不会就只是想找薛秀成练练手吧?”

左公羊笑着起身,说道:“我与你要说的话,尽在棋局之中。听闻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不知这十局气象走势,你可都铭记于心?”

薛秀成闭上了眼睛,草堂十局,如何输又如何赢,皆历历在目。当他睁开眼时,那枯瘦老人已经不知道去向,草堂之中空无一人,唯有夕阳的余晖照在干枯杂乱的稻草之上。

薛秀成苦涩一笑,轻声道:“先生即便是告诉我你的手笔,薛秀成并无破解之法,又有何用?”他抬起头,说道:“下来吧。”

少年楼阿川轻飘飘落在地面,笑道:“好一个草芦十局,当真精妙。劲所屈盘,首尾一笔而成,力量之大,实乃伟观。”

薛秀成沉声道:“别说些个没用的,两相对垒,你可都瞧仔细了?”

少年嗯了一声,说道:“看是看清楚了,不过你也别抱太大希望。若换做是我,未必就赢得了你败下阵的那七局。”

薛秀成的脸上扬起一抹轻淡笑意。少年奇道:“你还笑得出来?”

“棋盘上的天下毕竟不是真正的江山,世间非黑即白的事或人都太少了。”

这一天,有青衫儒士骑驴入吉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