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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并蒂楼

红木窗栏之上,一行蝇头小楷,寥寥十六字,薛秀成呆立良久。窗上悬挂着六角铜铃,金色的朝晖之下迎风微动,叮咚作响,空灵而清远。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十六字《箜篌引》,字字啼血。

……

钦天监摘星阁,一个身披黄袍的小孩盘膝而坐,小孩身前一柄长剑悬浮于空中,散发着朦朦胧胧的紫色。这个唇红齿白的小儿笑嘻嘻地道:“终南山冯彦庄的一记紫气东来竟然为你所用了么?是我小瞧了你的本事,还是你的运气太好?”

这个貌如稚童,却已经有百岁高龄的昆仑山练气士缓缓起身,望着城中一处偏僻巷弄,沉默不语。他的脸色阴晴不定,却又忽然如释重负地笑了:“道士出天门,薛秀成,你再厉害,终究还是棋差一招。”他负手走下摘星阁,悠悠然向皇宫而去。一路上,皇城羽林禁军见到他,无不肃然恭敬,无一人敢上前拦路。

皇上寝殿。皇后娘娘一旁侍奉汤药,转眼瞥见信步走来的黄老,她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悦:“皇上病重,你虽是个孩子,也该懂点规矩,难道不知着人通禀一声才入内么?”

黄老微微一笑,并不言语,只是看向龙床之上那个病入膏肓的天子。皇后打心眼里就不喜欢这个“孩子”,虽然不信他是皇上的私生子,心中也难免怀疑这孩子的来历,总觉得他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实在看不太惯。

皇上朝皇后摆了摆手,轻声道:“皇后,你先退下吧。”

皇后娘娘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皇帝闭上眼睛,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皇后轻轻地叹息一声,又看了一眼负手而立、气态闲适的孩子,稍有迟疑,终究还是缓步退出了寝店。

皇后仰头望着殿外大好天色,朝阳照在她的脸上,她轻轻眯起了眼睛,多么好的天气啊。她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春天,皇上带着她在东郊皇陵放风筝,那大红的蝴蝶风筝飞的好高,将皇上那一只牵着风筝线的手勒出了条条红印。

皇后轻轻地叹息一声,往事如烟,再也回不到过去。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皇上连她都要瞒。为什么宁愿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也不愿意相信她?她回头望向寝殿的高大匾额“宁神殿”,不由得心生凄凉,她轻声说道:“皇上,我与你荣辱与共,生死相随。我的这一份痴心,至死不渝。”

殿内,皇上望着那个落在寝殿大理石地板上的女子身影,泪流满面。

黄老轻声道:“夜观星象,紫气式微。”

皇帝伸袖抹了抹眼泪,问道:“是他来了吗?”

黄老点了点头,皇帝忽然狞笑,似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重重说了一个字:“好!”

皇后没有携带婢女,独自一人走到了梅花坞,站在一棵老腊梅树下,她轻声道:“管陶,你是这个皇宫之中最美的女子,我却一点也不羡慕你,因为我知道,皇上把你接入皇宫,只是贪恋你的美色。我当然也知道,你来到这里有你的目的,什么皇上恩宠,你从来都没有放在眼里。可是我在意啊,因为我深爱皇上,皇上同样也在意我。这么些年,皇上对我的真情,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可是现在,我却有些疑惑了。当年,是我赐下一条白绫葬送了你,现在看来,却好像是我输了。”她有些动容,就好像眼前站着的不是梅树,而是那位曾经惊艳了天下的红袖榜魁首管陶。她轻轻绕着老腊梅树,又说道:“和妃,你走了这么多年,如今我赵家的龙运皆被你的女儿吸入,皇上对不起你的,也算是还了吧?”

……

江陵城内有三座销金窟,一个是毗邻皇宫的文宝斋,是京城文士聚集之地,因为与皇城仅仅一墙之隔,据说登楼可见皇宫妃娥嬉戏游玩之景;一个是踏雪阁,管弦笙歌日夜不休,在徐雨生幕后操作之下,牵制了一大批庙堂朝臣;还有一个,是位于江陵城中心的并蒂楼,此楼前后两座,中间用一条空中廊桥连接,设计巧妙称为并蒂。前楼宴客,后楼供人留宿醉卧温柔乡,既是酒楼也是青楼,楼中花魁李泫素在最近的红袖榜上占有一席之地,是天下闻名的美人,传说这位李姑娘极擅烹茶,妙绝天下,有幸饮过其茶的无不为之倾倒,就连宁王殿下也常常拜访这位李花魁,“茶冷烟尤绿”便是出自宁王之口,可见他对李姑娘闺中茗茶的喜爱。

不过宁王秘密出城,仅仅带上了府上客卿十二人,看来是为心中所谋,甘愿割舍这位红颜知己了。

薛秀成走在临近后楼的巷弄中,巷子里弥漫着女子的胭脂气息,所谓烟花柳巷不过如此。正是清晨时分,那些辛苦一夜的姑娘们都各自歇下,却有一位对镜贴花黄的女子,无意间从窗口瞥见了巷子里的白发男子,男子形貌俊逸,气度洒脱,正独步而行。那女子眨了眨眼睛,笑道:“呦!哪里来的俊哥!”

薛秀成挑了挑眉毛,对那女子微微一笑。那女子掩面娇笑,叫道:“公子来不来,奴家倒贴一些银子也使得。”

临窗一个女子推窗喊道:“荞姐儿,我这才刚歇下,你发什么春?敢情是昨儿一夜没给你折腾够?赶明我跟妈妈说说,叫你一夜多接几个客人。”

那叫荞姐的女子呸了一声,“你也忙了一夜,还不去挺尸,鬼嚷嚷什么!”说完又转头往巷弄中张望,那俊哥却已不见了踪影。荞姐下死眼瞪了隔窗的姐妹一眼,关上了窗户。

薛秀成面带微笑,他想起自己少年时候,也曾鲜衣怒马过闹市,在没有娶那个她之前,被封为平川将军的他也曾醉卧青楼。那时候真是年少无稽,轻狂又无知。

他转过巷子,绕到了前楼。并蒂楼既然被称为销金窟,酒菜的价格自然是不菲,薛秀成点了一个素菜一壶酒,就花了二十多两银子。那店中伙计见他一身淡紫蜀绣锦袍十分名贵,只当他是位出手阔绰的大爷,十分殷勤地为他引到了二楼临窗雅间,没想到他就点了这么点东西,着实有些失望,后悔把这么好的位置给了他,转身送菜单的时候翻了好几个白眼。

薛秀成察言观色的本事炉火纯青,岂能看不出这伙计的心思,却也并未理会,只是神情闲淡地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默不作声。他在等一个女子,一个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店伙计来到厨房,犹自嘀嘀咕咕:“看起来像个大爷,出手这么寒酸,还好意思来并蒂楼。”

忽然听到女子冷哼一声,店伙计一个激灵,转头愕然道:“徐……徐夫人……”他怎么也想不到,并蒂楼的老板徐夫人会来到厨房。自从这伙计进入并蒂楼,就没见徐夫人露过几次面,更别说与她距离如此近。

徐夫人三十来岁,风韵犹存,虽说徐娘半老,却更添了几分年轻女子没有的成熟韵味。江陵城中的人知道她是并蒂楼的老板娘,知道她身后有个天大的靠山,却很少人知道她的靠山究竟是谁。

徐夫人望着那伙计,目中含威,那伙计不寒而栗。只听这位老板娘说道:“糊涂东西,竟不知这楼中来了位贵人!还不给我滚出去。”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店伙计一脸的惊愕,却也不敢多说,低头快步走了出去。

薛秀成点了一道“烧茄子”,徐夫人亲自下厨,亲自送去。

雅间内,薛秀成望着端盘而来的徐夫人,他起身笑道:“劳烦徐姐姐亲自动手,实不敢当。”徐夫人望着这男子的满头霜白,轻声道:“既然想当这江陵城的主子,还有什么不敢当的?”

薛秀成哑然失笑:“徐姐姐,你这一张嘴还是这般厉害不饶人。”

徐夫人抿嘴一笑,将酒菜放下,说道:“这里虽比楼下清净些,毕竟鱼龙混杂,若是要等什么人,不妨去后边的楼上。”

薛秀成“哦”了一声,笑问:“不知能否有幸饮上李姑娘煮的茶?”

徐夫人语气平静道:“你能赏脸喝她的茶,是她的荣幸,这便请。”

薛秀成微微一笑,将她送来的一酒一菜重新端起,笑道:“这么多年,总能想起你做的烧茄子,当年为了吃上一口,不知费了我多少银子,可不能浪费了。”

徐夫人面含笑意,叹息道:“这么多年,你这性子倒是没改,本以为经历了生死的人,总会不一样。”

薛秀成瞪眼道:“在你面前有什么好改的?”

这一日,并蒂楼中有个奇异景象,老板娘引路,白发俊哥端盘,走上了后楼五层。那里只住着一个女子——从不轻易接客的花魁李泫素。

女子开门迎客,随即端坐烹茶。态度虽然恭谨,却没有说一句话。三人围坐在一张老檀木长桌旁。薛秀成坐主位,两个女子各在一边。薛秀成望着安静烹茶的李花魁,女子面容本已惊艳动人心魄,举手投足间的气度更是不逊神仙妃子。

李泫素似乎是注意到薛秀成的目光,轻抬眼帘,却恰到好处的没有与他对视。

薛秀成微微一笑,拿筷子夹起一条烧茄子放入嘴中,细细品尝。

李泫素不禁微微皱眉,从来没有什么人会在她煮茶的时候吃茄子。她眼中的不喜一闪而过,随即归于平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