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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步一生莲,一生一执念

青城山下,绿衣病骨深。

她坐在茅庐前的一条小板凳上,冬至时分的阳光已经十分羸弱。照着她的脸上,略显苍白。她望着那个蹲在院中熬药的道士,女子脸上有一抹轻淡的笑意。

道士仰头对她微微一笑,笑意温存,却带着若有若无的苦涩意味。

不再做天下第三,不再证道求仙的吕七进轻摇着蒲扇,整个茅庐药气浓郁。

绿衣就坐在板凳上怔怔地望着他,心想,就这么一直看着他也好啊。绿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可是,这样的日子不多了。

吕七进将药碗送到她的面前,柔声道:“喝了这一碗药,咱们就离开这里。”

绿衣接过药碗,一口气喝下。药水很苦,她却一点也不苦。她笑着看向吕七进,问道:“我还可以去到么?”

“我答应过你的,要带着你去看海……我们去南海,那边的海很美。”

“听说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在南海修行,真的么?”

道士微微一笑:“是真的。”他坐在绿衣的身边,有一丝犹豫。

绿衣转头看着他,微微皱眉:“你这个呆瓜……为我跌境出天门,值得么?”

“值得。”道士决然道:“天地不仁,我却不能再负绿衣。”

绿衣将头轻轻地靠在道士的胸膛,道士犹豫了一下,伸手搂住她那瘦弱的肩膀。

这一日,绿衣变卖了山中的酒肆,换来了一辆马车。道士充当马夫,一路缓行,向南而去。

江湖之上,随即出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传言。说青城道士吕七进在大楚境内挥剑斩恶龙,将西赵逃窜至大楚的残余气运一举剿灭。

道士说,之前我吕七进所作所为,不过是为还天下百姓一个清静祥和。接下来我要做的事,只为绿衣一人。

马车走的很缓,在一个月之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到了南海边上。在两人到来之前,世世代代在南海边生活的渔民不知道雪为何物,渔民们走出茅庐,仰头望着撕棉扯絮一般的纷纷落雪,以为天有异变,无不骇然。

绿衣轻轻倚在年轻道士温热的胸膛,道士依靠在一块巨大礁石边。两个人临碣石而观沧海。绿衣围着一个白狐裘制成的宽大围帽,她摘下围帽,露出一张越发苍白的面容,海风吹起她的鬓角青丝微微飘扬。道士伸手挡在风来的方向,希冀为她挡下吹在脸上的刺骨寒风。道士清楚,她的身子实在是承受不住这样的寒风摧残。他扶住她身子的手臂正源源不断地为她渡入真气。

绿衣伸手接过一片雪花,叹道:“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我以为塞北的风雪已经够大了,没想到这南海也会有这么大的雪。”

吕七进望着茫茫天色,轻声道:“海上风雪大,我自为你挡。”

绿衣笑了,从未有过的笑意:“我说想结庐而居过着平凡人的日子,你就陪我在青城山半年光景;我说我想看海,你就带着我来到这里……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吕七进的眼睛有些湿润,他微微仰起头,不让泪水留下,半晌方道:“绿衣,你还没看过江南的烟雨,还没看过大漠黄沙……”

绿衣缓缓摇头:“不去了。吕七进,前世如何我已经不记得了,这一生,我只是个江陵云凉阁上被你搭救过的风尘女子。你从来没有欠过我什么,我走之后……”

吕七进忽然打断了她的话:“绿衣,吕七进道心已毁。此生再也不愿修道问长生。”

他忽然抬头,朗声喝道:“九天仙人为证,贫道吕七进,本是天上仙人吕翁转世。今日愿散去百年修为,只为换绿衣延命十年。”

九天之云滚滚下垂,有天人骑鹿而来,喝道:“吕七进,你自毁道心,我辈修仙之人岂能容你胡作非为!”

吕七进望着头顶那位高不可攀的仙人,轻喝一声“起!”身后负剑离鞘飞出,他飞身接过剑柄,朗声说道:“师父,吕七进大逆不道,毁去百年修为,只为换绿衣延命十年。”

道士的声音响彻天地:“只为换绿衣延命十年!”

几道光亮乍起,如同电闪雷鸣。绿衣惊呼一声:“不可!”

只见道士浑身几处窍穴血雾炸开,有一道磅礴气机从道士身上脱离,直接飞入绿衣体内。

天翻地覆,骑鹿仙人伸手一招,收回长剑诛仙,拂袖而去。

有青衫道士悬浮于南海之上;

有绿衣女子在海边站成雪人;

有红雪落入苍茫海水;

有男子御剑千里而来。

不再是平川将军,而是在汉中建府当了蜀凉之王的薛秀成站立于海边,望着天上那个盘膝而坐的道士。他轻声问道:“吕七进,究竟值得么?”

吕七进缓缓睁开眼睛,然后轻飘飘落在绿衣的身前,俯身抱起绿衣,开口说了两个字:“值得。”

薛秀成苦涩一笑:“你是先出世再入世之人……薛秀成远不如你……”

七窍流血的道士语气平静道:“我是舍大道而求逍遥却不觉得自己就做错了的人。”

薛秀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你愿前往何处?”

吕七进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天下这么大,哪里不能容我二人十年?我只求十年相伴,十年而已。”

薛秀成轻轻叹息一声:“走吧,你得了大逍遥,我却仍要飘零于乱世之中,不希冀你能来看我,只是我若不幸先你而死,每年清明,别忘遥寄一杯桑落酒。”

薛秀成第一次请道士喝酒,便是桑落。

道士点了点头,说道:“我身后的那一柄诛仙剑被广成子收回去了,你要当心,千万不要堕入魔道。否则那一柄诛仙剑,就要指向你了。”

薛秀成“嗯”了一声,看着吕七进怀抱绿衣,一步步离去,那雪地之上,竟然盛开了一朵朵血莲花。

一步一生莲,一生一执念。

薛秀成负手而立,在风雪之中站立良久,雪花落在他的发上衣衫,他都浑然不觉。这世上走了一个吕七进,多了一个逍遥人。于他薛秀成而言,却是少了一个懂他之人,多了一份难言的孤独。

自始至终他都知道,道士的存在是为了阻止他堕入魔道,如果道士不为绿衣而去,如果自己真的一念入魔。道士手中的诛仙剑就会毫不犹豫的指向自己。他与道士之间,有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天堑。道士遵守天地规矩,就算是为了绿衣延命,也是拿自己的百年修为与天道做个交易罢了。而他薛秀成,骨子里却有一种桀骜不驯,他对所谓天道心存怀疑,对仙魔正邪之分嗤之以鼻。吕七进走了,这个世上,也许有很多人都知道薛秀成是身负三界气运之人,却很少有人能理解他的心思。在江陵建立大周称王的轩辕靖算一个,而那个在昆仑山坐而论道的女子只能算半个。

南海,有风、有雪、有浪,有独立于天地之间那一抹略显寂寥的修长人影。

……

括苍山主山山巅之上,站着两人。一个披甲而立,一身英气,一看便是一位沙场点兵的将军。一位身穿白衣,腰悬玉带,面目清朗。

披甲之人,便是昔日与薛秀成齐名,称“西薛东陈”的将军陈中原。他身边这位,自然便是悄然离开江陵城的昔日宁王殿下,如今吴越王赵志宁了。

赵志宁望向远处那一颗悄然跃出的滚圆红日,年轻王爷的脸庞上,有一抹不用再隐忍的豪情壮志。他悠悠感慨道:“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果不其然。昔日偏居江陵一隅,格局着实小了些。”

陈中原没有说话,他没有像赵志宁那般情绪激昂,而是看向山谷中的那一栋清凉的瓦舍,似乎闻到了瓦舍门前那一株腊梅树的芬芳。他有些恍惚,那个西赵王朝的公主此时又在干什么呢?是在窗边逗弄那一只画眉鸟,还是百无聊赖地翻阅书籍?

赵志宁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一眼,轻声咳嗽一声,才把这位陈将军从山谷拽回了山巅。赵志宁笑了笑,说道:“本王很久没来拜访寿康公主了,不知道陈将军有没有兴趣同本王一同前往。”

陈中原微微一愣,随即摇了摇头,说道:“算了,公主一向不喜鲁莽之人,我是个外臣,不便擅自拜会。”

赵志宁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先行一步了,将军请便。”

陈中原点了点头,轻轻一抱拳,目送他下山离开。在这位吴越王面前,陈中原没有卑躬屈膝的态度,始终是不卑不亢。他知道,赵志宁是赵希的儿子,却与赵希有着千差万别的性情。赵希阴险而胸径狭窄,赵志宁隐忍世故却有容人之量。

陈中原微微笑了笑,他听到一个传闻,说这位吴越王身负天下三分气运,他日若能真正的统一天下,那山谷中的那位女子,便是真正的长公主了。

陈中原握紧了拳头,她既然开口向自己要一个安稳,陈中原便要给她一个天底下最大的安稳。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山顶有风吹过,携带着一缕腊梅的幽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