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秀成抬步走入酒肆，三张方木桌，其间两桌都已有人。一桌围坐三人，分别是白发稀疏的老头、渔夫打扮的中年汉子、和年纪跳脱的渔家少年。另一张桌子上，坐着位素衣女子，背对这薛秀成，容貌看不清楚，身材却是极好，尤其是一双长腿并拢放于桌下，坐姿优雅的没话说。
薛秀成自然是选了那张空着的桌子。落坐后轻轻抬手拂过桌面，并不光滑，有类似刀剑留下的痕迹。薛秀成微微一笑，看向那一位倚在梁柱边上冲自己微笑的老板娘，他笑问道：“老板娘，此处是否匪寇猖獗？”
老板娘摇了摇头：“匪寇是有些，不过不常有，咱们这样清汤寡水的小店，那些绿林大老爷们也瞧不上眼。”
薛秀成“哦”了一声，不再说话，转头望向远处的海面，脸上还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店老板端着牛肉烧酒过来，将盘子重重放在薛秀成的眼前，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薛秀成也没有计较，相貌是爹娘给的，生的太丑自然不讨好，生的太俊却又容易叫人嫉妒，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他的姐姐薛秀河相貌平平，却是惊才绝艳，在咏絮榜占据魁首。在他年幼的时候，老祖母就常常说大姐是个有福的女子。一个女人不必长得太美，如果太美，就要时刻准备为此付出代价。
薛秀成轻轻叹息一声，有些恍惚，那个两次登上红袖榜的公主，那个在昆仑山上与听风老叟坐而论道的女子，她流过的泪水，是不是那美貌的代价。
就在此时，有一个脚踏木屐的青年男子走向酒铺。男子身穿白袍，在泥泞的土地上行走，袍角上居然没有沾染到一滴污泥。薛秀成转动着酒杯，他嘴角的笑意更浓了，因为他看到，那个男子的脚根本就没有落在地面上，他其实是在凌空而行。然而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一点，猛地一看，这个人给人的印象就是素洁而已。他的发髻一丝不苟，脸皮洁净无须，相貌并不如何出众，却很有特点，很容易叫人记住，总觉得这个人长得与平常人有些不一样。
老板娘瞧了白袍男子一眼，笑道：“今儿吹得是什么风，连楚爷都舍得出门来我这里喝酒了？”
那位被称作楚爷的男人笑了笑，说道：“西北风。”
老板娘哈哈一笑：“还是玉泉酒？”
楚爷点了点头，微笑道：“酒要六两八，牛肉三两三。”
老板娘道：“得，您进去等着。”
楚爷走进了酒铺子，环视了一周，最终走到薛秀成所在的桌子边上，正要告一声叨扰，薛秀成便先冲他微微一笑，指了指身边的空座。
楚爷是个干净人，落坐前特意拿出了一张丝织的素白手帕垫在板凳上。薛秀成看在眼中，只是微笑。
楚爷笑着打量了薛秀成一眼：“这位公子不是大楚人吧？”
薛秀成“嗯”了一声，向楚爷伸出大拇指，赞道：“这位爷好眼力啊，我一句话都没说，你都看出我不是楚国人了？”
楚爷哈哈一笑：“我叫楚长江，可当不起你叫我一声爷。这地方人叫我楚爷，都是戏言……之所以看出你不是楚国人，是因为你身上穿的这一件衣衫，质地像是蜀锦，我大楚是没有的。”
薛秀成“哦？”了一声，笑道：“想不到楚兄对这织缎绣锦如此在行，一眼就看出我身上这衣物是蜀锦质地。”
老板娘端上酒肉，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位楚爷是我们当地织造局的少东家，自然在行。”
薛秀成点了点头，抱拳道：“原来是楚公子，在下凉州薛回，有礼了。”
薛秀成以前自称薛复，已经在江湖上有所传言，自然是不能再以薛复自称，虽然是穷乡僻壤之地，这地方的人可都不简单。他自然看出那位老板娘身怀武艺，这倒是不奇，奇在他薛秀成竟然丝毫察觉不到那店老板的外泄气机。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这店老板真的是个普通商贾小贩，没有什么气机流转；要么就是他刻意隐藏了气机。薛秀成吃不准究竟是哪一种，不过直觉告诉他后者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毕竟他的直觉从来都很准。
楚长江听他自报姓名，笑道：“原来阁下是凉州人。都说西北粗犷，您这长相，倒像是江南道上那些读书文人。”
薛秀成微微一笑：“凉地民风粗犷，凉地人的长相却不能一概而论，楚兄有机会去见过便知。”
楚长江笑道：“是啊，不知阁下可曾见过蜀凉王薛秀成，听闻那位王爷北人南相，也是俊逸风流无双的人物啊。”
薛秀成微微挑了挑眉：“怎么，连楚兄都听说过蜀凉王吗？”
“怎么可能没听说过？蜀凉王薛秀成，先前是潼川的平川将军，受赵室皇帝陷害，沉寂十年之后，白头仗剑出江湖，最后与那位聚贤山庄的庄主联手，倾覆了赵氏朝廷。”楚长江有些激动，什么“白头仗剑出江湖”之类的话，自然从那些酒肆茶楼中的说书先生口中听来的。
旁边桌子上的那个跳脱少年闻言后，问道：“那蜀凉王真的有一头白发？”
楚长江转过头，一本正经道：“可不是！都说那位蜀凉王是仙人下凡，有通玄的本事。”
少年眼中说不尽的向往，他身边的老头瞥了少年一眼，沉声说道：“木牛儿，食不言寝不语！”
少年吐了吐舌头，冲那楚长江眨眼一笑，不再说话。
薛秀成呵呵一笑，说道：“若真是什么仙人下凡，还做那蜀凉王做什么？”
楚长江摇了摇头，显然也是想不明白。他看向薛秀成所喝的烧酒，说道：“薛兄，你这酒劲大，喝多伤身，还是少喝为妙。”
薛秀成笑道：“多谢楚兄指点，一看便知楚兄你是个极懂养生之人。”
那个一直安静无言的女子忽然冷笑一声：“什么养生？说得这么好听，不过就是怕死！”
楚长江闻言微微皱眉，转过头看向那旁边的女子，笑道：“这位姑娘，咱们认识么？”
那女子并不转身：“不认识，也不想认识。”
楚长江有些无奈，转过身就要跟这女子仔细掰扯掰扯。
薛秀成忙拦住楚长江，笑着摇了摇头，问道：“楚兄，不知这大楚的织造局是否隶属朝廷啊？”
楚长江哈哈一笑：“自然有隶属朝廷的织造局，不过我家的织造局我说的算，朝廷说话可不好使。”
薛秀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忽然笑道：“看来你跟这位姑娘很有缘分呐。”
楚长江“咦”了一声：“缘分？”
薛秀成拿起筷子指了指女子桌子前，也摆放着一碟牛肉和一瓶玉泉酒。
楚长江翻了个白眼，指着旁边渔夫打扮的老少三人，说道：“玉泉酒酱牛肉是老板娘家的招牌，那有什么稀奇？”
三人前面各自有一叠酱牛肉和一瓶玉泉酒。
薛秀成依旧在笑，可是心里已经开始想着如何跑路了。刚才那女子的几声冷笑，让他觉察到了一股浓重的杀气。
老板娘依旧依靠在梁柱上，却不是在看薛秀成，而是望向远处。远处，还有一个人缓缓走来。薛秀成抬头望去，那个人披蓑戴笠，手上还拎着一个鱼篓。当他来到酒铺前时，薛秀闻道一股浓重的鱼腥味。那个人高高瘦瘦，脸色却不太好看，病态的枯黄。老板娘伸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皱眉道：“一股子鱼腥味，吃什么？”
那人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就像个行尸走肉一般，一字一句地说道：“玉泉酒，酱牛肉。酒要六两八，牛肉三两三。”
薛秀成猛然一惊，再看向女子和渔夫，似乎都是酒六两肉三两。他忽然笑了笑，倒下一杯烧酒，说道：“原来，是冲着我来的。”
那老板娘歉然一笑：“对不住了，公子。你既然不喝玉泉酒，就算长得再俊，也是个死啊。”
薛秀成站起身，环视酒铺一周：“诸位英雄好汉，都别玩了，报个名号上来，也好叫我死的明白一些。”
楚长江站起身，叹道：“可惜啊可惜，怎么不是这个拎臭鱼的老鬼，偏偏是你！”
薛秀成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倒是也想喝玉泉酒，可没人告诉我啊。这烧酒可是店老板端上来的，若单单因为我不喝玉泉酒就要杀人，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啊。”
他看向店老板，叹道：“我也没想着要勾引你老婆，你怎么想着害人呢？”
店老板看向薛秀成，语气平静道：“都是杀手，就算报上名号，薛公子想必也没听过。”
薛秀成点了点头，看向楚长江他问道：“所以，是有人叫你们来这里喝酒吃肉对口号。若是不知道什么六两八，三两三的口号，就是你们要杀的人。”
楚长江还是有些遗憾：“是啊，我也不知道会是你啊。薛兄丰神俊朗，我一看到你，就不由自主想要亲近，是真心想跟你结交啊。”
薛秀成咽了咽口水，敢情这位楚公子是有特殊癖好啊。他不禁无奈一笑：“楚兄这话很有深意啊。”
便见那位长腿姑娘拍案而起，冷声说道：“杀人就杀人，废话这么多！”
薛秀成握紧了手中的酒杯：“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
楚长江摇了摇头：“只知杀人，不管别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