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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故事

时光荏苒,物换星移,胶东王英年早逝,膝下无子,六代世袭罔替的藩王就此陨落。二十多年过去后,已到了辽莽的崇振二年。朝廷派陈宝瑜出任辽东按察使,衙署便设在胶东王府中。这时胶东王府已荒废多时,王妃游承玉的墓上也长满了数尺高的野草。陈宝瑜到任后,对胶东王府进行了全面的修葺,使它恢复了昔日的盛貌。

一天夜里,陈宝瑜独自禀灯走进书房,在书案前坐下,正准备取书来读,不经意地瞥见案头搁着一帧诗笺,顺手拿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一首小诗:

王阶小立羞蛾蹙,黄昏月映苔茵绿;

金床玉几不归来,空唱人间可哀曲。

乃是一首怀旧诗,情意凄清幽婉,感人心怀。细辨字迹,清秀飘逸,似出自女子之手,可自己所熟悉的人中,没有谁是这般笔迹啊!陈宝瑜猛然想起,曾有人说胶东王府中常半夜闹鬼,乃因葬在后院中的王妃游承玉芳魂不散,常出来活动。莫非此笺是鬼魂所遗?陈宝钥感觉有几分冷意,但幸亏他是个心正胆大的人,平日里也不太相信鬼神,所以仍镇定下来,把诗笺丢在一边,取了自己的书来读。不知不觉,更深夜重,书房前的大堂里突然传来董簧齐鸣的声音,其间夹杂着喧闹的欢笑声和杯盘交错声,似在举行盛大的宴会。陈宝瑜心生疑窦,壮着胆子举灯前往察看,走过去一看,大堂中人影晃动,桌椅罗列,还有一群群仆侍模样的人,手托杯盘,来回走动。还隐隐约约泛起一股酒香。确实是一次热闹非凡的盛宴,但一切景象在陈宝瑜眼中都是一种朦胧的影子,看得见却看不真切。“难到是梦?”陈宝瑜捏了提自己的耳朵,感到发痛,于是他断定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那么就是王府的鬼魂在作怪了!

于是,陈宝瑜转身叫起了府中的家兵,将大堂团团围住,对着里面的人大声呵叱,可内面毫无反应,依然热闹如前。陈宝瑜索性命令家兵用弓箭朝堂内频射,射了好一阵子,堂上却依旧人影来来往往,丝毫不受影响。陈宝瑜又冲进屋里大喊大叫,那些人影视若无睹,宴会仍然进行。一直到天将破晓,人影才陆续散去,声音也停了下来。天大亮了,折腾了一整夜的陈宝瑜带人进大堂察看,堂中陈设一如往日,丝毫看不出有过盛宴的迹象。

过了一些日子,陈宝瑜的好友刘望林赴京公干,路过辽东,特来府中访友。夜里,两位老友对坐书房中畅叙时,陈宝瑜谈起日前夜里大堂上发生的怪事,刘望林则宽慰说:“阴阳两界,互不相涉,不必计较,也不必驱除,便可相安无事。”陈宝瑜深以为然。就在这时,书房的门无声地打开了,转眼间,房中便出现了一个青面撩牙的鬼魂,拱手站在刘望林面前,向他道谢。刘望林从容不迫地说:“样子太难看了,不如换一副面孔再来!”话刚落音,青面獠牙的鬼魂“倏”地隐去,一会儿,又飘进一位国色天香的贵夫人,袅袅婷婷地上前行礼,自称是胶东王妃游承玉,并悠悠地对陈宝瑜说:“以前殿阁荒芜,花竹枯萎,妾无以栖身,只好搬往他处;幸得先生整修,王府重现旧日风貌,故喜归旧宅,并设宴请来满城文武相庆贺,不想惊扰了先生,妾特来致歉。”陈宝瑜受了刘望林的影响,不再与游承玉计较,只是:“不碍事,不碍事,我们可以做邻舍。”当下还邀游承玉入座,三人就朝代兴亡,叙谈感慨了一番。

从此以后,夜深人静时,听说游承玉时常到陈宝瑜书房与他聊天,谈古叙今,甚是和洽,有时游承玉还携来酒肴,两人对酌畅谈。每每谈起胶东王府的旧事,游承玉伤感落泪,或则引吭悲歌,引得陈宝瑜也随之啼嘘不已。

两人如此交往了一年有余,关系愈加密切。与鬼魂为友,陈宝瑜不但丝毫没受损害,而且还得到游承玉的帮助,破了不少疑难案情,深得民众欢心。

一天夜里,游承玉对陈宝瑜说:“一年来备蒙关照,深以为感,如今奉召前往终南山清修,不得不与先生别离!我有一女,如今在辽莽皇宫,是个福薄之人。她也将有一女,此女命犯星宿,日后或要惹起天下大乱。先生日后在辽莽位高权重,若有可能,还请先生代为关照。”

……

楼宗仆安静地述说着这个辽莽巾帼女英雄的故事,小桥流水,事无巨细,就像她曾亲眼见证。

故事说完,茶已凉。玉青禾温言道:“真是个好故事。”

宋玉卿嘴角含笑:“好个姽婳将军游承玉啊!”

楼宗仆轻声道:“胶东王与游承玉有个女儿,自幼长在辽莽大都皇宫,由皇太后——也就是辽莽现在说话最有用的老妇人抚养。那位郡主……就是我的娘亲。”

玉青禾持杯的手不由得一抖,她抬眼看向楼宗仆,问道:“堂堂辽莽郡主,为什么要嫁入楼家为妾?”

楼宗仆望向远方,幽幽地道:“楼家的所有人,包括我爹,都觉得我娘嫁入楼家,是为了那阴阳勾玉。”

“难道不是么?”

楼宗仆摇了摇头,平静道:“不是。”

“那是为何?”

“那个辽莽的老妇人是想让我娘偷取阴阳勾玉,可是我娘……不肯啊。因为……因为她爱上了楼氏的家主……那个人,我从来没有开口叫过他爹。”楼宗仆声音颤抖。

玉青禾皱了皱眉头,却听“砰”地一声,楼宗仆手中的茶杯已经粉碎,茶水溅落衣衫,楼宗仆的手上在一滴滴流着血。但他犹自不觉,语气激动地道:“我娘背弃了辽莽,她根本没想着要那勾玉,可是所有人……呵呵……所有人啊,都不信她!好……既然无缘无故受了冤枉,那些人也不能白白冤枉她,那我就偏偏去取来勾玉,放在我娘的坟前!”

玉青禾看着这个近乎疯狂的红袖榜美人,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过了很久,她才轻声道:“你的娘亲,也许不想看到那两块勾玉,不愿看到这样的你。”

楼宗仆苦涩一笑:“娘说,我长得很像外祖母,却更多了几分英气。这么多年,我几乎快要忘了,其实我只是个女人。”

她从桌上的筷笼中拿出一根筷子,轻轻敲击在桌上茶杯上,轻声唱道:“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明年流寇走胶东,强吞虎豹势如蜂。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腥风吹折陇中麦,日照旌旗虎帐空。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藩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昏鬼守尸。纷纷将士只保身,胶东眼见皆灰尘。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藩王得意人。藩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游承玉。号令秦姬驱赵女,浓桃艳李临缰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胜负自难先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血凝碧。马践胭脂骨髓香,魂依城郭家乡隔。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愁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入朝纲,不及闺中游承玉?我为承玉长叹息,歌成余意尚彷徨!”

宋玉卿叹道:“好个‘不系明珠系宝刀’啊!”

楼宗仆不再言语,而是缓缓起身,在桌面上放了一锭碎银,对那店老板道:“一顿茶钱加一个杯子,够不够?”

店老板适才听了她的一番吟唱,虽然词意并不通透,却也是深受感染,此时听闻这一问,不由得一愣,继而连声说道:“够了!够了!”

楼宗仆离店飘然而去,头也不回。

玉青禾轻轻拿起桌子上的青色纱斗笠,温言道:“走吧。”

宋玉卿看着那骑鹿美人的背影,问道:“她要去哪?”

“应该,要先去见一见昆仑听风叟吧。”玉青禾语气淡然。

宋玉卿微微摇头,轻声道:“我虽从没见过那游承玉,却知那女子应该是她这般模样。”

玉青禾轻声道:“是啊,不系明珠系宝刀的游承玉,束发喝酒骑白鹿的楼宗仆……都是一样的。”她神情恍惚,不知为何就想起了曾经的皇后娘娘,她幽幽地道:“皇后娘娘,其实也是女中豪杰。她是那样高贵那样端庄,那样母仪天下。我父皇此生有太多憾事,却有皇后娘娘在他身侧,矢志不渝。”

宋玉卿轻摇折扇,有意无意间将那凉风送到她的身上脸上,他看着她青丝微摆,心中便是淡淡欢喜。他轻声道:“你想要找个矢志不渝的人,其实不难。难的是那个人,却未必愿意与你相伴到老。”

玉青禾转头看向他,笑道:“你是说,薛秀成不愿意与我携手共白头?”

宋玉卿语气淡漠:“这个答案,你是知道的。”

玉青禾呵呵一笑,凄然道:“不是不愿,是不能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