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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你读公羊,我问春秋

深夜万鬼窟,依旧万鬼哭。

女子已经不再面遮黑纱,她站在崖洞前,望着奔流不息的江水,眼神清冷。她的样貌并不算出众,顶多算是清秀。可是眼神却出奇的清澈寒凉,就像是深谷中的一方寒潭,不断散发着幽冷的气息。

这女子也曾笑靥如花,也曾活泼跳脱。如果不是那个喜欢摇桃花扇的男子,她或许不会改变。那年春光正好,那个摇桃花扇的男子说“此生不负卿”。她为这一句话,付尽悲喜。她杀了太多手摇折扇假装风流的伪君子,却还是没能杀了他。

上官云的清冽眼神微微闪烁,忽然想起那个灰白头发的浪荡登徒子,女子的嘴角没来由扬起一丝笑意。

薛秀成,仙魔两界都想要招揽你,而你现在,不过是个落地行走之人。

没有跳出五行的人而已。

极目远望,一轮清凉明月跃出水面。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千古绝唱,被女子轻声呢喃。上官云看着大江之上那个荡舟之影,月光之下,散发着隐隐约约的银光轮廓。一派寒意仙意,似乎是从广寒仙宫悠荡而来。

上官云眨了眨眼睛,望着那仿佛是天外来客的扁舟。轻声道:“连你都沉不住气了么?”双足轻点,上官云轻飘飘踏江蹬波,向那扁舟飞去。

万鬼窟最底层的一处洞穴,有一个佝偻老汉坐而垂钓。无饵之钩垂入湍急大江,老人似乎从未钓到过鱼,却在此处垂钓十数年。他没有名字,不是挤入万鬼窟中鸠占鹊巢的邪魔外道,而是地地道道的守墓人。

万鬼窟有两方势力,一个是江湖邪教魔道,借万鬼窟之地为非作歹,大都是些穷凶极恶的宵小之辈,如今被上官云强行镇压,已经不敢再如何祸乱百姓;另一势力,便是世世代代在万鬼窟中守护悬棺汉墓的守墓人,这些人虽然行事荒诞,却并不祸害一方,对那些借万鬼窟栖息的魔头恶贼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是不想惹事生非,二来这些守墓人在武力上也往往不能与之抗衡。

上官云踏江而行,从钓鱼叟眼前经过,女子稍作停顿,留下一句话:“老前辈,上官云就此别过。鬼窟汉墓之中的陪葬之物价值十城,皆已清点完毕,本是那人之物,还请前辈代为保管,待他讨要时交还便是。”钓鱼叟抬起眼帘,却没有看上官云,而是瞥了一眼远处的泛江扁舟,老人平静道:“你且去吧,老汉本是守墓人,自当恪尽职守。”

上官云足尖在水面上轻轻一点,倏忽远去。

泛舟而行的,是个羽扇纶巾的中年儒生,手持一卷竹简,正端坐于船头,凝神细看。口中轻声细语:“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司马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请击之。'公曰:'不可。'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陈而后击之,宋师败绩。公伤股,门官歼焉。

国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

子鱼曰:'君未知战。勍敌之人,隘而不列,天赞我也。阻而鼓之,不亦可乎?犹有惧焉!且今之勍者,皆我敌也。虽及胡耇,获则取之,何有于二毛!明耻教战,求杀敌也。伤未及死,如何勿重?若爱重伤,则如勿伤;爱其二毛,则如服焉。三军以利用也,金鼓以声气也。利而用之,阻隘可也;声盛致志,鼓儳可也。'”

上官云本是书香门第子女,家学渊源,知道他所读乃是《春秋公羊传》。《公羊传》以“微言大义”著称传世。这儒生适才所念,说的是一个故事。

宋襄公与楚军在泓水作战。宋军已摆好了阵势,楚军却还没有全部渡过泓水。当时担任司马的子鱼对宋襄公说:“对方人多而我们人少,趁着他们还没有全部渡过泓水,请您下令进攻他们。”

无奈那宋襄公却摇头说:“不行。”

楚国的军队已经全部渡过泓水还没有摆好阵势,子鱼又建议宋襄公下令进攻。宋襄公还是回答说:“不行。”

等楚军摆好了阵势以后,宋军才去进攻楚军,结果宋军大败。

于是宋国人都责备宋襄公。宋襄公说:“有道德的人在战斗中,只要敌人已经负伤就不再去杀伤他,也不俘虏头发斑白的敌人。古时候指挥战斗,是不凭借地势险要的。我虽然是已经亡了国的商朝的后代,却不去进攻没有摆好阵势的敌人。”

那个叫子鱼的司马就开始教导一根筋的宋襄公,说他不懂得作战的道理,说什么“不忍心再去杀伤他们,就等于没有杀伤他们;怜悯年纪老的敌人,就等于屈服于敌人。军队凭着有利的战机来进行战斗,鸣金击鼓是用来助长声势、鼓舞士气的。既然军队作战要抓住有利的战机,那末敌人处于困境时,正好可以利用。既然声势壮大,充分鼓舞起士兵斗志,那么,攻击未成列的敌人,当然是可以的……”云云。

上官云本是女子,对这类故事一向就不感兴趣,当时读的时候只觉得那宋襄公是死脑筋,还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这作者为什么要表达这样“浅显简单”的道理?

如今见这青衫儒生手握《公羊传》,读的津津有味,心中反感至极,只觉得此人装腔作势,十分可厌可恶。当下冷哼一声,悬停在船前江面,居高临下望着那儒生,脸上笑意讥讽。

被打扰月下清静的读书人抬起头,看着黑衣女子,他微微一笑,合上竹简,动作轻缓淡然,竟是说不尽的温文尔雅。

“姑娘有何指教?”

上官云语气平静:“你读公羊,我问春秋。”

儒生哈哈一笑:“好一个问春秋!想来,姑娘也不会问我千年前的春秋……莫不是当下春秋?”

“明知故问,很得意么?”

儒生是个没脾气的,闻言又是哈哈一笑,说道:“不管是千年前还是现如今,不过是大梦一场,历史烟云,尽风流,皆散去。”

上官云轻轻“哦”了一声,冷笑道:“倒是叫你这个翻书人瞧了热闹,看了笑话。”

儒生面色沉静如水,温言道:“上官云,你知道的太多了。有时候知道太多,是件很辛苦的事情。”

“是么?我辛不辛苦,与你无关。我只问你,为何要蹚这趟浑水?”上官云的问题有些莫名其妙。

儒生却听得明白,他捻须道:“如今,我也是书中人。”他的回答,也有些莫名其妙。

上官云盯着他,眼神复杂。

儒生笑了笑:“上官云,我送你一句话,日后风起云涌,或可保你一命。”

上官云摇了摇头,淡然道:“不必。等我杀了那人,便不计生死。”

儒生微微叹息一声,说道:“与你说话,当真是稳赚不赔,送了人情还不用出力,天下人都像你一样就好了,省去我许多麻烦。”

上官云的眉毛一挑,嗤笑道:“你的人情,我并不领。有什么好得意?一句话也好,一个字也罢,我都不会欠你。你是什么人?受了你的情,是要付出代价的,上官云不是糊涂人,这个道理我还懂。”

儒生“哦”了一声,有些黯然:“我可以让天下人付出代价,却不会让你如此。难道你不明白?”

上官云冷笑:“我付出的代价难道还少了?足够还你养育之恩了罢?”

儒生叹息复叹息:“你去吧。”

上官云的脸上,决绝漠然。她轻挥衣袖,踏江而走。

儒生望着那个身影越来越小,最终隐没于苍茫江面。他喃喃自语,说出了那句不曾送出的箴言。

“在薛秀成挥刀斩天门之前,去昆仑山问鼎崖,找老槐树下听风老叟,可问长生。”

儒生捻起鬓角一缕青丝,望着那一轮悬于天边如同银盘的明月,手指轻扣船沿,轻声道:“谪仙人陈抟入天门而将返;道士吕七进为绿衣跌境;剑坯玉青禾赴昆仑问仙;还有那雌雄莫辨的楼宗仆纠缠不休……薛秀成啊薛秀成,你近来的日子不太好过啊。”

……

酆都城外的一处破庙,有两个俊哥围火而坐。年纪稍大的俊逸男子没来由打了个喷嚏。

一旁那个比女子还好看些的少年笑嘻嘻道:“薛大哥,有哪个俏小娘想你了?”

薛秀成吸了吸鼻子,没好气道:“别是哪个闲着没事的家伙念叨我才好。”

少年楼阿川嘿嘿笑了笑,将火堆上那只偷来的肥鸡转了个圈,继续烤。

一阵香味弥散在破庙之中,楼阿川扯下一只鸡腿,大大方方递给薛秀成。薛秀成接过鸡腿,咬了一口,却是没有说话。

楼阿川见他盯着火苗,嘴角竟然带着一丝讥讽笑意,问道:“薛大哥,你想啥呢?”

薛秀成叹道:“我在想啊,你那哥哥不远千里而来,该请他吃鸡腿才是。怎么能让楼大美人站在破庙外面吹风?”

楼阿川一惊,转头见庙门微张,一个修长人影隐约可见,少年眉头一皱,霍然起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