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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家铺(四)

童年时期的亲人们,在本文定稿时,除堂姐尚健在以外,其他人全先后去世了。他们的寿命都很短,其中大弟幼年夭折,三叔、三婶、小姑全没活过三十岁。

我的爷爷名叫袁书林,身材瘦弱,不到四十岁时,就“蓄”起了山羊胡子,常年身穿长袍,冬天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帽。

爷爷身体不好,常年白天、黑夜咳嗽,床头边,放了个竹子筒,浓痰就吐在里面。由于随时有死去的可能,奶奶早就为他准备了“后事”:一幅黑色油漆棺材,停放在堂前的一角;几套“寿衣”,掛在堂前的壁上,所以堂屋里显得阴森森的!

我的奶奶名叫李年保,是我父亲的继母。

奶奶很不注意修饰边幅,头发又粗又乱,一年四季,穿的是又长又大的,浅蓝色大襟上衣。一双没有经过包裹的大脚,走起路来,“咚!咚!咚!咚!”。说话的声音特别洪亮。

奶奶爱好烟、酒:一只黄铜水烟筒,整天和我爷爷互相传递,吸得“咕咚”、“咕咚”;酒量特别大,一顿喝一斤白酒,不在话下。她喝起酒来,全身冒汗,如果是冬天,额上、头发中,热气腾腾。

奶奶很泼辣,但为人耿直,同社会上的人际关系,处理得非常好。她无论在哪里,冬天像一盆火,夏天像一股风,乡亲们都很喜欢和她在一起。我只要和她在一起,什么都不会怕。

我的父亲名叫袁祖运,中等个子,身体很结实,光光头,冬天常戴一顶破毡帽,夏天,喜欢上身赤膊,下穿黑裤。裤脚和裤腰都很大。裤腰是用白布做的,向左或向右一折,随意緾上一根布带,就算是“裤带”。

父亲没什么文化,性子非常暴躁,“一蛮三分理”。

一天,我母亲不在家,他烧火做饭。他先将粗大的木柴,摆在灶里,再点燃茅草塞进去。可是,燃着的茅草塞了一把又一把,粗大木柴还是烧不着。他气得大叫:“好呀,再来!”于是,从水缸里舀来一瓢水,狠狠地向灶里泼了进去。

有一次,父亲正在耕地的时候,牛鼻子上的缰绳脱落了。他拿着脱下的绳子,左抓抓右抓抓,怎么也抓不着牛鼻子,气得连额头上的筋都鼓了起来。他随手拿起赶牛用的鞭子,在牛屁股上狠狠抽了几下。受惊的牛,突然像脱缰的野马,向远方奔去。父亲紧追不舍。每次追上,他又给牛屁股猛的一鞭。就这样,追一追打一打,打一打追一追,足足跑了二十多里路。最后,牛跑不动了,站着嘴里直流白沫。父亲这才将牛鼻椽,穿进了牛鼻子。这时,父亲也累得坐在地上直喘粗气。

我的母亲,年青时额上一绺流海,脑后发髻卷成一个圆饼用青丝网套着。穿的全是从右腋下开口的大襟衣,冬天,一般穿灰色或蓝色衣裤;夏天,常上穿白竹布衣,下穿蓝士林裤。

由于从小经过严格“训练”,每天早上起来,除了梳头洗脸外,还要按传统要求,把双脚除大拇趾以外的趾头,全部向下扳,扳至紧贴脚掌,然后用三、四寸宽,三、四尺长的裸脚布,连同大拇趾紧紧裸住。裸足布虽有两套轮着换洗,但毕竟还是“王大娘的裸脚布,又长又臭”。母亲那双脚,真可谓是“三寸金莲”,如同粽子一样。走起路來,身子重心全落在兩只腳的后跟和十趾上,左右搖擺,真是活受罪。

母亲终身讲的是沔阳家乡话。她遵从“三从四德”,内心善良,有“苦”和“气”,都是憋在心里默默忍受。

一九三七年秋,外公决定带外婆回沔阳老家。他说“天门沔阳洲,十年九不收,只要收一年,狗也不吃糯米粥。”

因为路途遥远,不但要坐火车,还要转乗轮船,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面。外公、外婆心如刀绞,临别时,抱住母亲,三人哭成一团,那种情景,叫人撕心裂肺。

外婆回到沔阳,昼夜思念女儿,忧郁成疾,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了。

当外婆去世的书信,转到母亲手中时,正逢冰天雪地。母亲望着白茫茫的西边天空,哭得死去活来。

每到黄昏,母亲都站在后门旁,望着家乡的天,哭着:“娘呀,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啊!”

我有个一岁半的名叫海清的弟弟。他长得非常可爱。母亲每天起早摸黑,忙里忙外,很少有功夫抱他、亲他。他很懂事,成天坐在地上、门槛上玩泥巴、石子,咿咿呀呀说个不停。

一天,海清突然病了,母亲急得直跳脚,请来一位郎中。

郎中看了看,说是“发痧”,要放血。郎中用碎碗片,在海清的前额、胸口、背心和手指上,扎眼放血。不到两岁的孩子,经受不起如此的折磨,当天晚上病情加重,没等到天明就断了气。

弟弟的夭折,对母亲来说,是继外婆去世之后,又一致命打击。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母亲就像发了疯似的,白天黑夜哭着:“海清呀!我的乖儿,你在哪里呀?”

母亲内心的痛苦,只有我一人知道。

每逢下雨天,母亲就在家里做针线。家里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极为孤单。

在这样清静的环境中,母亲总是习惯地轻声哼着摇篮曲:“我的姆妈我的娘,把我说到彭家场,又开药铺又开行,天天要我起早床……”、“寒风凄凄,冷雨寂寂,鸟鹊无声人寂静……”。当她哼到“想起娇儿没有归期”时,触景生情,又想起了接连失去的母亲和儿子。她情不自禁地双泪滚滚,不断用手擤着清鼻涕。她怕哭泣成声,每当无法抑制时,就放下针线,伏在桌上不断抽咽。我虽然不知道安慰母亲,但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每逢这时,我就跑了过去,抱住母亲大哭。母亲怕我伤心,有意转过身去,偷偷擦干泪水,然后装着没事一样,支配我去做点什么。

我的三叔名叫雷明启,是奶奶从雷家带到袁家来的。他剃的是“西装头”,头发向左“一边倒”,由于小时患过小儿麻痹疹,有一条腿不大方便。他整天不言不语,只知道做事,不是做这,就是做那。

小姑名叫袁安心,是奶奶来到袁家以后生的,她比我大四岁,从小就长得很秀气,虽然是我爷爷、奶奶的“断肠”女,但没有一点娇气,待人礼貌,勤劳朴实。

弟弟贤武,是日本鬼子进攻时出生的,所以取名叫“逃生”。三婶王松保,原是邻乡王永丰一个富人家的佣人,一九三八年底,做了三叔的新娘。伯父袁祖炎,是个大个子,爷爷奶奶唤他的小名——“大硕”,他不太精明,人们都喜欢逗他玩。堂姐春香,比我大一岁,是在伯母去世后,大约是一九四四年同伯父来我家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