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萧覆。
他本是因今日下朝早,所以顺道过来看看允儿,却未曾想,竟在这里,看见了莫昭容,眼神骤然变得深沉。
而绿萼此刻,想要上前提醒楚鹂,却又怕太过明显反而令人生疑,只得站在原地干着急。
楚鹂专心致志地陪着允儿,根本未发现萧覆的到来,最后是宫女秋桐看见了他,下跪迎驾,她才反应过来,身形顿时一僵。
定定地望着远处的绿树,她强自将眼底所有的情绪隐去,才缓缓转过身来,谦恭地屈膝一拜:“臣妾见过皇上。”
萧覆走近,将允儿抱起,才对她淡淡地笑了笑:“昭容怎么在这里?”
“臣妾偶然路过此处,见太子殿下实在太招人喜爱,一时忍不住,便陪着殿下玩了一会儿。”她回答得很平静。萧覆的眼神,微微转向秋桐,见她略点了一下头。
留得越久越尴尬,楚鹂轻声道:“臣妾还有其他事,先行告退。”
见她要走,允儿不依了,竟从萧覆怀中探出身去,想要抱她,奶声奶气地撒娇:“娘你别走嘛。”
这一声“娘”,让萧覆微愕,楚鹂不安。
她只得轻声哄道:“殿下,我改日再来看你,好不好?”
“不好。”允儿的嘴又扁了起来,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张开手要她抱。
一时之间,楚鹂进退两难。
萧覆望着她片刻,轻咳了一声:“若你的事不急,便留下来再陪陪他吧。”
楚鹂咬了咬唇,终于还是将允儿接了过来。
他欢喜地在她脸上一亲,软软的触感,让她心头一暖,唇边不自觉漾开笑容。
萧覆看着她此刻那双微弯的水眸,不由得又将眼前之人,和记忆中的人相叠,乍起的心痛,让他转开视线,再不去看她。
允儿却又偏在此时,用另一只手环住他:“父皇,你也陪我玩儿。”
萧覆只得叹息一声:“好。”
允儿从未有哪一天,像今日这般开心过,他尖叫着在萧覆和楚鹂之间跑来跑去,或者便一左一右牵着他们的手,三个人一起并排往前走,脸上的快乐满足,叫人不忍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一直到他终于玩累了,才偎在楚鹂怀中睡着。
她轻轻地拂开他汗湿的额发,指腹一点点抚摸他红扑扑的小脸,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在别人眼中,多么温柔。
萧覆坐在一边看着她,眸色深沉。
“娘娘,奴婢将殿下抱进屋里去睡吧。”秋桐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刻的宁静。楚鹂不舍地将允儿送到她怀里,还细致地为他扯平后背的衣裳,怕他着凉。
秋桐抱着允儿离开,园中只剩下萧覆和楚鹂相对,更是沉寂异常。
半晌,楚鹂正想告退,萧覆却忽然开口:“你好像很喜欢孩子。”
楚鹂眼神一怔,随后微笑着点头:“是啊。”
“允儿与你,好像也颇为投缘。”萧覆又道。他方才回想起那日秀女初入宫,在秋寒殿时,允儿也是拿着甜糕,走到了她面前。
楚鹂垂下羽睫,掩饰眸底的暗涌,平静地笑了笑:“殿下是个随和的孩子,对人很亲近。”
萧覆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朕还要回御书房处理政事,便先走了。”
楚鹂忙行礼恭送。
待他远去,绿萼这才敢来到她跟前,两人对视一眼,轻舒出一口气……
这次际遇,仿佛是上天给楚鹂的恩赐,让她每次回想起允儿和自己亲密的场景,都悲喜交加,可她却再不敢轻易去太子殿,怕又遇见不该遇见之人。
可允儿那一日见过楚鹂,便对她有了牵挂。这日在萧覆寝宫用完膳,快要午睡时,他揉着眼睛问萧覆:“娘为什么总不来看我?”
萧覆一愣,明白过来他说的是谁,轻声问:“允儿你喜欢她吗?”
“喜欢啊。”允儿干脆地回答。
“为什么喜欢?”萧覆又问。
允儿已快睡着,含糊地答了句:“就是喜欢……”说完便入眠。
萧覆望着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其实这个孩子并不算随和,他仿佛天生有辨别真情假意的敏感,即使是沈琬,平日里那般做戏,他也并不亲近,却为何偏偏对仅有过几面之缘的莫昭容,这般惦念?
此事,也真有些奇怪。
而就在不久之后,又发生了另一件事……
这天深夜,萧覆批完折子,正打算入寝,太子殿的宫人忽然来报,说允儿受了风寒,高热不退。
赶过去时,见允儿大约是因为高热而使身上疼痛,不许任何人碰,独自躺在床上大哭。
萧覆轻唤他的名字,小心地将他抱起,他抽泣着叫了声“父皇”,却还是哭啼不止,而且无论怎么哄,都不肯喝药。
“这可要怎么好?”秋桐端着药碗站在一边,已急得六神无主。
而这时的允儿,已烧得迷糊,趴在萧覆肩上,喃喃嗫嚅:“娘……我要娘……”
秋桐听了一愣,忙说:“那奴婢这就去请皇后娘娘。”
萧覆却沉吟了一下,吩咐旁边的小顺子:“去将莫昭容请来。”
小顺子眼神怔了怔,答了声“哎”就匆忙出门。
到洛水榭时,楚鹂已就寝,当听得小顺子说明来意,她连袜子都来不及穿,就这样光脚套了双绣鞋,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来到太子殿。
还没进门,就听见允儿嘶哑的哭声,她心如刀绞,一刻不等地冲了进去,可到了萧覆跟前又不敢贸然伸手去抱孩子,只能强忍着泪水行礼:“臣妾……”
允儿听见了她的声音,眼睛睁开,一见她就伸出双手,要她抱。
她终于还是没忍住,顾不得萧覆准没准许,接过了他。
看着允儿烧得潮红的脸和干枯的嘴唇,她心疼得将唇贴在他额上,声音哽咽:“允儿乖……不哭……不哭……过会儿就好了……”
抱着允儿在房中不停地来回走,边走边哄,允儿终于安静下来,不再哭闹。秋桐赶紧将药送过来,允儿一见就扭过头抗拒。
“允儿要乖,不喝药怎么能好?”楚鹂的语气里,既带着宠溺,也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允儿许是感觉到了,总算不再躲,噘着嘴咕哝了一句:“苦。”
“不苦。”她温柔地笑,然后自己喝了一口:“你看,我都喝了,一点都不苦。”
允儿望着她眨了眨眼睛,微微张开了嘴,她将药喂下去,不等他叫苦,便立刻在他额上奖励地一吻:“允儿真是世上最乖最乖的孩子,对不对?”
有了这样的夸奖,允儿便勇敢地又喝下了第二口,第三口……到他偶尔不想再喝时,楚鹂便自己先喝些再喂他,有她一起分担,他终于喝完了整碗药。
楚鹂总算松了口气。
而喝完药没多久,便开始发汗,楚鹂将他用被子裹住,自己则吃力地将手探进被子里,一遍遍地为他更换搁在背后的帕子,以免汗湿的衣裳贴在身上,又使他再度发热。
直折腾了半夜,允儿的烧才总算完全退下来,楚鹂已累得快动不了,靠在床头合目微喘。
“你也休息会儿吧。”萧覆的声音响起,使她蓦地睁开眼睛,这才记起,他一直就在旁边。
她惊得站起,手足无措,说不出话来。
萧覆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她今晚的一举一动,实在太像个母亲。
那样疼惜,那样担忧,那样焦虑,这不会是作伪,而是真情流露。
她为何,会对允儿这般好,原因难道真如她自己之前所说的那样简单?
萧覆审视的目光,让楚鹂心慌,她勉强福了福身:“小殿下暂时应已无大碍,若皇上没有别的吩咐,臣妾这就告退……”
床上的允儿,似乎察觉到她要走,忽然哭了起来,她赶紧回身去哄。
允儿从被子里伸出小手,紧紧揪住了她的衣襟,生怕她离开。
这样的依赖,让她心里发疼,泪水从眼角渗出来,滑到唇边,一片苦涩。
萧覆定定地凝望他们半晌,站起了身,声音低沉:“你今晚,便留在这里陪他吧。”语毕便转身出门。
她闭上眼睛,泪水更是汹涌……
就这样陪着允儿睡到天明,他醒来,睁开眼睛看见她在身边,立刻欣喜地叫了声娘,搂紧她,在她脸上连连亲吻。
这个惹人疼的孩子……楚鹂开心得只想流泪。
可她的开心,并未能持续多久,就见秋桐匆匆进来,低声说:“皇后娘娘过来了。”
楚鹂一惊,即刻就要起身,却见允儿脸色发白,直往她怀里钻:“我不要去母后那。”
是沈琬对他不好么?楚鹂的心如被针扎。
但此时,沈琬的声音已在外厅响起,她只得哄允儿:“乖,我们先起床。”
刚抱着允儿坐起,沈琬便已进了内室,看到她时,先是一愣,随后眼中便有了怒色:“你怎么在这里?”
“小殿下病了,臣妾过来探望。”楚鹂轻声道。
“探望?你来得倒快。”沈琬根本不信,走过来就要从她怀中夺过孩子。
允儿看见她伸过来的手,顿时哇地一声大哭,更加抱紧了楚鹂:“娘,我不要她抱。”
沈琬听得允儿叫楚鹂“娘”,更是大怒,吼出了声:“你叫谁做娘?我才是你娘亲,你的母后。”
楚鹂硬生生地强压着自己的愤怒,低声开口相劝:“娘娘,小殿下年幼不懂事,叫错了称呼,您别跟他见怪,他到底只是个孩子。”
“用不着你教训本宫。”沈琬使劲一拽,楚鹂怕伤了孩子,只得忍痛松手,允儿就这样,落入了沈琬怀中。
“以后别再假惺惺地来看太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不过就是想借接近太子来勾引皇上。”沈琬嘲讽而不屑地笑。
秦妈也在旁边帮腔:“这是皇后娘娘的孩子,用不着外人瞎操心。”
楚鹂看着这两张脸,眼前仿佛又幻化出过去的那一幕幕场景,她们是怎样恶毒龌龊地对待她,对待她的家人。
心中的恨意如见了风的火,迅猛窜起,不知不觉间,已起了杀机。
她意识到自己的心思,立刻垂下眼睑,怕眼神会泄露自己的秘密。
而此刻,留得越久,对允儿越不利,她硬忍着不去看他,向沈琬行礼:“娘娘,臣妾先行告退。”
沈琬从鼻孔里发出重重一声冷哼,秦妈也乜斜着眼,嘴唇一动一动地像是在骂她。
楚鹂僵直着身体走了出去,门边的秋桐,悄悄投给她同情的一瞥。
一直到走出了太子殿,还能远远听见允儿撕心裂肺的哭声,楚鹂的眼睛,已经赤红,快步走进了附近的御花园,在角落里,望着那面空墙,泪流满面。
不远处的林中,有道暗影,望着她微微颤抖的脊背,眼神深幽,又似隐隐带着一抹怜惜……
回到洛水榭,楚鹂睡了一整天,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说。
绿萼看着这样的她,又是心疼,又是忧虑。
到了晚上,她终于起身,依旧是一言不发,草草用了些膳,便坐到镜前梳妆。
“你要出去?”绿萼试探地轻声问。
她摇了摇头。
绿萼不好再问,只得默默帮她结髻。
飞仙髻,金缕衣,镜中的她,云鬓花颜,国色天香。
她走出门去,伫立在那桥头,便再不动。
绿萼微怔了一会儿,终于明白,她是要等人。
她等的人,自然是萧覆。
萧覆今日,下朝之后去过太子殿,却只见了沈琬,未见到楚鹂。秋桐过后跟出来,悄悄向他描述了早上的情景,他听后沉默地离开。
本不想插手,可不知为什么,一整天,脑子里都似乎在晃动着昨晚的情景,还有那双熟悉的眼眸。
夜间处理完政事,他犹豫半晌,终于还是选择了这条途经洛水榭的路。
远远地,便看见桥上的那个身影,他一怔。
“那不是……昭容娘娘么?”旁边的小顺子也发现了,迟疑地提醒。
是她,她为何深夜不睡,是在等他么?
缓缓走到桥边,她也转过身来,和他遥遥相望。
这情景,仿佛在他过去的人生中,曾经见过。他的心里,竟起了些恍惚,不知不觉地向她走去。
她却未动,只在原地,等着他的到来。
当近至几步距离之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停住脚步。
宁静的夜里,天上的月,和水中的月交相辉映,淡淡的银光,洒在两人身上,唯美而寂寞。
“你今晚……又是梦游么?”他终于开口。
她凝视着他:“不,臣妾今晚,是清醒的。”
“那你是在此等朕?”
“是。”
“若今晚等不到呢?”
“那就明晚继续等,一直到等到为止。”
她的回答,令他叹息一声:“你为何这么执着?”
她没有再说话,只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站定,忽然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
他瞬间错愕,正要避开,却被她抱紧:“皇上,今日别人的一番话,使我忽然彻悟,在这宫中,低调避祸是无用的,只有得了您的宠爱,才能真正不被人欺负。”
萧覆看着她晶亮迫人的眼眸,沉默许久才开口:“所以你这是在勾引朕?”
“是。”她回答得很坦率:“即使我本无勾引之人,也已被冠上了勾引之名,那又何必白受冤屈,不如干脆坐实了这名声。
“若朕不允呢?”萧覆反问。
她唇角一翘,极尽娇憨:“那臣妾就抱着皇上,一起跳进这湖里。”
“呵。”萧覆止不住,一声轻笑:“你胆子倒不小。”
“到了如今,天下已没有我不敢做之事。”她这句话,暗弦深藏。
萧覆的指尖,微微挑起她的下巴,只望进她的眸底,声音低幽:“朕越来越觉得,你像个谜。”
她勾住他的脖子,笑容妩媚而神秘:“那么,谜底只能由你自己来找。”
半晌,他缓缓点头:“好。”
她的手滑下来,牵住他的手:“那便从今晚开始吧。”
月下,俪影成双,在桥上停滞良久,终于,去往那水榭庭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