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看书 > 绫罗 > 第五章

第五章

烟雨朦胧的江南小镇,被雨水冲刷的青衣石板,绵连的雨幕中一个白衣少年撑伞而立,雪白的大氅映着一张苍白病弱的脸,眉眼间浸入点滴哀愁。温润的玉冠发出淡美柔和的光芒,那一双云靴在这泥泞中未沾分毫。

他向她伸出手,骨指干净而修长,雨水打在蜷曲的手指上,在指尖化作晶莹的光芒。

她犹豫着是否要伸手,那双手干瘦而乌黑,上面沾满了乞讨的卑微。

少年伸手等着她,耐心的挂起淡淡的笑意鼓励她。

一只小手终于搭进了那只等待良久的手里,大手收拢,牢牢握住那只小手。

那只手不是她的,她把两只乌黑的手摊在眼前,里面空空如也。

一时的犹豫,错过的,便是一世。

可惜,五岁的她还不懂,命运却早已注定。

一双温柔的手轻抚上自己的脸,不哭,是谁,在耳边叮咛。

她没有哭啊,只是望着那相携离去的背影,自己的遗忘,有些落寞罢了。

乖,不哭。

那双手,流连着不肯离去,辗转于自己的脸上,为自己抹去泪水。

她真的没哭,她答应过兰姐,再也不哭。

睁开眼,一抹迷蒙的白影映入眼帘,白衣依旧,人已不同,那张脸没有宿疾所累的苍白,还有那属于王者的孤傲。

早已失去的,又怎么会重现,何故自己的心里还有失落徘徊,一丝凄凉的笑意掠上嘴角。

“你怎么来了?”

这张脸是主人还她一抹更加寂寞的笑,在烛火中跳跃的脸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看见外面飘雨了,怕你的腿又疼了,所以过来看看。”

是吗?“不,我的腿不疼。”那双腿早应该失去知觉,却固执的只肯留下疼痛。那疼痛有如附骨之蛆,挥之不去,往往在阴雨连绵的梅雨时节,更是要掉绫罗半条小命。

“不疼还哭。”锏的手掌湿凉,多半是她的泪水,一点一滴的,渗透他的皮肤,冰凉他的心脏。

“只是,做了个梦。”

已经有多久没有梦到小时候了,小时候的她还是个乞儿时,就已经不敢卑微的伸出她的手,她一直明白,他们之间是云泥之别,永远只能追随其后。

锏看进了她的眼睛,这样受伤的眼神只有在深夜的雨夜才会悄然出现,在她平日张扬着慧婕自信的眼眸里其实埋藏着这样的落寞,而只有这时,他才会觉得,她需要他。

他把手插入她的背后,轻揽起她的腰,让她靠进他怀里,下巴顶上她柔软的发际,臂弯间是柔软的身体。

“你的伤口会裂的。”她控制着身体,不让自己的全部力量压在他身上。

“没有大碍了。”他搂紧她,让她在他怀里放软身体。

这样的夜,他喜爱这样搂着她,闻着她发间的馨香,觉得一切都可以忘记。

也许就是这样的怀抱,让自己失了心,不用在费力的追寻那抹身影,有一个怀抱已经等在那里,一个属于绫罗的怀抱。

“我们离开吧。”第二次向她提及,流浪昭国各处,唯独避开辰州。

“既然来了,又何必离开。”

“以前的日子,不好吗?”她不明白,既然决定仇视整个世界,就不应该再接受任何恩情。

“不好。”她翻身,双手支撑着身体,抬头与他对视,“我不要让任何人,再在你身体上划下伤痕。”他不在乎,她却会心疼。

两双眼,对视良久,倒是手先撑不住,软了下来,只得把头靠在他的腿上,手勾住他的。

“傻瓜。”他俯下身,亲吻她的手,发梢,扫过她的唇。

“你相信我,你会拿回属于你的一切。”因为她存在的意义,便是助人得到他所要的。

“可是我不相信,人会全然的付出。”在被世人背叛后,要让他如果再相信人性。

“你这张脸,无论男女,都会想要。”她轻抚上这张容颜,绝世的容貌柔媚的眼,是来自地狱的使者,勾去人的魂魄。

“是吗?还是因为这张脸吗?”他的手覆上她的手,也覆上自己的脸。原来他除了这张脸,什么都没有。

她笑。难道他不懂吗?拥有这张脸,就拥有了一切。

风飘雪月、金光四射、绿云、新玉孔雀、独立寒秋、绿牡丹、十丈珠帘、鬃翠佛尘、芳溪秋雨、太真含笑、雪罩红梅、黄莺翠、粉红莲花……

绫罗把竹篮置于腿上,一边由锏推着行于菊海之中,一边细数眼前的各色菊花。短短一行,就已让绫罗大开眼界,各大名花,尽收眼底。这些名菊产于云川各地,如若想要逐一欣赏,怕是要辗转十国,而这丁罗怕是爱菊非常之人,竟将这各色菊花植于一处,其费心费力,怕是常人难以想象。

赞叹之余,绫罗更是手执剪刀,采下新鲜的菊花。

“你这是干嘛?”锏有些不解的看见绫罗摘下一朵白菊置于篮中。

绫罗回头对他笑笑,晃着剪刀为他答疑解惑,“你喝过菊花茶,怕是没有尝过菊花糕,还有菊花蜜饯,这花风干后收入枕中,清香扑鼻,有助睡眠。”

“绫罗姑娘对于这菊花倒是颇有研究。”不等锏回答,一道声音骤然加入,然后丁罗的身影便出现在锏的身后。他今日不同往常,换下贴身软甲,一袭蓝色长衫平添一分儒雅之气,却也不失他的器宇轩昂。

“略知一二。”绫罗转过身来,又剪下一朵半开的太真含笑。

“怕是不只。”丁罗越过锏,俯身在绫罗篮里挑出一朵,“只可惜这花还没开艳,就成了姑娘的盘中美食。”

绫罗劈手夺过,花瓣却散落一地,“将军说笑,绫罗这是无尽其用,好过它们独自花开花落,不胜寂寞。”

“哦,烦请姑娘赐教。”

“书中有云,菊花,昔人谓其能除风热,益肝补阴,盖不知其尤多能益金、水二脏也,补水所以制火,益金所以平木,木平则风息,火降则热除,用治诸风头目,其旨深微。其能入药,也作食材,你们一定要尝尝菊花羹,定叫你们唇齿留香,终身难忘。”

“那就劳烦姑娘了。”

不自觉,已走到花径转角,一座精致的凉亭现于眼前。琉璃瓦盖,轻纱环绕,一只炭炉置于亭中,上面架着一壶花茶,缓缓茶香,沁入鼻端。

绫罗抬头看了一眼丁罗,再看看身后的锏,怕是有人在这里等候他们多时了。

小小凉亭乍看隐于花海,身处其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一条暗渠从亭边绕过,在转角处形成一滩不大的水面,里面养着几尾锦鲤,怕是还有荷花,只是这个时节花是开败了,只在水面留下些影子。

而转头望向另一侧,轻纱薄雾之间,整片花海以一种全景的视野映入眼帘,这才发现这些看似无序的花其实排列的甚为讲究,各种颜色品种组合起来,又是另一番境界。

锏坐于亭边,看似无意欣赏眼前美景,而丁罗则在亭中的石桌前摆开茶具,细心烹制菊花茶。

“来锏儿,先尝尝丁叔叔的手艺,其他不敢说,这菊花茶定是当仁不让。”

上好的紫砂茶杯中注入澄亮的液体,还有一片菊花花瓣在杯中载浮载沉。丁罗执起其中一杯放于鼻尖,一股香气沁入心扉,嗯,这个时辰的菊花烹茶最好。

“叔叔?”锏懒懒的转过头,又懒懒的转走,“锏乃待罪之身,不敢高攀将军。”言语间是显而易见的轻视。

丁罗倒是不甚在意,仍旧轻闻细品杯中之物,“绫罗姑娘怕是还有好一阵子,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单独和我谈吗?”

一样的语调,却惹得听者的蓦然回头,“那我就问问,十年之前你为什么要拼死力保?”那一个疑惑了十年的问题,是他十年都不敢来到辰州的原因。

“那个,我以为你知道的。”仍旧没有看他,仍旧握着暖杯,只是眼神迷离而凄凉,似乎看到了前世。

“我什么都不知道!”锏暴怒的跳下亭栏,冲过去揪住丁罗的衣领,被拂开的杯盏掉落在地上,绽放成美丽的花朵,“没有人可以侮辱我的母亲!”

锏的母亲,昭国后宫里一朵美丽而寂寞的花,在秋日的午后斩首,如这杯中的菊,还没开艳就已经凋落。

“没有人可以侮辱她,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做错的是那些被欲望和嫉妒蒙蔽双眼的人,这朵寂寞的花,不过是宫廷权力倾轧的小小牺牲而已。

“你知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默许那一切的发生?丁罗当年的极力袒护让皇宫风传他不是皇族血脉,他是母亲偷情的结果,而那个人就叫丁罗。

“曾经的懦弱让我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而现在我不会。”丁罗不惧他的怒气,把自己的衣领从他的手中抽出,然后翻看一个新的茶杯,重新为自己注满茶水。

他恨丁罗,他恨他救了自己,自己宁愿随着母亲而去,也不愿她遭受如此的*,他宁愿出卖自己的所有,也不愿……

“拿回你自己的东西,也拿回你母亲的,你不愿意吗?”丁罗突然抬头看他,看进他仇恨的眼睛,直刺灵魂。

他不愿意吗?

十五岁时,他被剥下鲜亮的华服,被塞进马车送去未知的远方,十年流浪的生活,众人的侮辱与自我的堕落,他真的在醉生梦死之间忘了一切吗?

不是,不是吗?

他跟着绫罗来了,这个辰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