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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相处的孤独

回国之初,在一番考量之后,索菲娅决定还是先开一家蛋糕店,主打法式甜品,外加咖啡,堂吃外卖皆可。一来在巴黎她曾经帮助小姨经营过类似的蛋糕店,可谓驾轻就熟。二来比起直接开法国餐馆的投入资金要小得多。创业之初,她四处奔走,忙得焦头烂额。从租借店面到申请营业执照,到食品许可证,部门一个又一个,跑都跑不完,图章一个又一个,敲都敲不完。每一步骤都似乎阻力重重,每一个步骤都要经历超乎想象的烦琐手续。眼看一切就绪的时候,又有消防局出来“刁难”,非要说她租借的店面不符合消防要求,坚决不给消防开业许可。后来索菲娅和业主协商着做了一些店铺的改动,才得以通过。这一来,不但增加了前期投入成本,而且延误了预期开业时间,不过好歹是解决了。

在夹缝中长大的索菲娅潜意识里始终有着一种不安全感和自卑感,法国不是她的故乡。周围的亲戚们因为非法移民的身份,经常为了躲避移民局换工作甚至搬家。即使后来拿到了合法身份,也因为不能说流利的法语而承受着法国人异样的眼光。他们是生活在法国底层一个特殊的群体。从小索菲娅因为能够说纯正的法语,常常被家族成员们推出去和法国移民局、税务局或者其他政府机构打交道。她其实只是一个孩子,却要硬着头皮装作强大。来到上海,索菲娅发现这里同样不是她的故乡。周围的人都说中文,有时候她却不能真正理解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索菲娅本来以为夏原作为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可以帮助她,可是夏原除了说一些鼓励的话之外,经常是挠头皱眉,无计可施:“爸妈在国营工厂工作了一辈子,我真不太懂这些事情。我的朋友里也没人在这些政府部门工作,要不我去找人问问?”有一度索菲娅很想让夏原辞去工作,和她一起经营蛋糕店。夏原却说,他喜欢自己目前的工作,开一家法式甜品屋是她的梦想,却不是他的。索菲娅听了很是受伤。她想起第一次见夏原父母,他们称她为“个体户”。当时她不明白,慢慢地,她的中文好一些了,她开始明白“个体户”似乎不是一个特别褒义的说法。她想,大概他们上海人都觉得开一家蛋糕店不算是一件正经的工作,所以夏原才会拒绝两个人一起为理想奋斗。初来乍到的她只能一个人到处奔波,四处碰壁。索菲娅感觉自己再一次变成了当年那个表面故作强大其实内心柔弱的孩子。好在就如乌云背后总有一丝阳光,任何不好的事情也总有好的一面。法国非移民家庭颠沛流离的生活环境,也铸就了索菲娅坚韧的个性,让她能够在最困难的时候也能咬牙度过。

“听夏”在索菲娅的精心布置下充满了法兰西的浪漫风情,一口流利法语的女主人也被赋予了各种浪漫的猜想。慢慢地,“听夏”在向往小资情调的年轻人中有了一些名气。索菲娅无意间挑选的214号商铺,更是被网友解释成为象征着“2月14日”情人节。于是,“听夏”在情人节那天的生意尤为火爆,门口还排起了长队。

索菲娅来到上海之际,夏原就在旅行社提了辞呈,尽管旅行社的领导百般刁难不放人,甚至让他赔付不菲的培养费,否则不转出他的人事档案。但是夏原却是铁了心要辞职。因为他不想再满世界乱跑,他想安心和她经营一个家。他想要的是每天下班的黄昏时分,从楼下拾阶而上,家家户户散发着一股饭菜香。他闭上眼睛细细地一闻,依稀分辨出自家厨房里飘来的味道,那是他和她在一蔬一饭里的天长地久。最终,在袁鸿飞师父的大力斡旋下,夏原赔付了一部分的培养费,得以离开。

夏原找的新工作是一家经营户外运动品的美资公司。公司虽然在美国本土市场份额很大,但在当时只是刚刚进入中国市场,公司坐落在上海市郊的一个大仓库里面,里面堆满了各种登山露营装备,仓储加零售全部在一起。公司里面有四个总部来帮忙建立上海分公司的美国人,加上本土招聘的员工,不过十来个人。夏原一个人身兼数职,从渠道拓展、新店选址、市场营销,到仓库搬货,几乎什么都做,有时候人手不够,他还兼做收银员。随着运动在中国人的生活中变得越来越重要,几年下来,公司在上海的销售额呈几何数增长,新店更是已经从一线城市分布到二三线城市。夏原虽然在事业上没有太大野心,但是他一贯做事认真踏实。时势造英雄,在公司迅速发展的情况下,元老级别的夏原一步一步稳健地做到了华东区总监的职位,全面负责区域内销售、运营和拓展。华东三省、长江流域是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无论从销售数量或者是分店数量上,华东区都算是公司的半壁江山。

夏原越来越忙,回家时间越来越晚,即使回到家夏原也是在查看邮件或者和同事通电话,似乎他的生活就是工作,工作就是生活。渐渐地,夏原无暇再顾及索菲娅在创业路上的疲惫和委屈,那些鼓励的话不过是翻来覆去地说,就如放凉了的一杯隔夜茶,不再暖心。而索菲娅慢慢地发现自己也走不进夏原的世界了。譬如说,夏原有时候所谓“加班”其实就是和同事一起踢球或者是聚餐。夏原解释说,那是必须要去的Team Building(团队建设),公司飞速发展,最重要就是创造凝聚力。可是,为什么她总觉得他在敷衍,其实他觉得和他的同事们在一起更加快乐。索菲娅注意到他跟一个叫Iris的女孩子走得尤其近。Iris的中文名字是黄旭妍,掌管区域内所有商场的营运,典型的职场女性,齐耳短发,眉眼清淡,粉黛不施,长得不算出色,只是作为曾经的游泳运动员,保持着极好的身材,普普通通的职业套装倒是给她穿出凹凸有致的风韵来。有一次索菲娅去公司找夏原,看到他正在办公室里和黄旭妍讨论工作,他们的交流是那么默契和谐,一个人说了上半句另一个就可以自自然然地接下半句,夏原脸上是她熟悉却久违的轻松和自然。在那之后,索菲娅就开始特别注意黄旭妍。她发现夏原每一次加班都有这个黄旭妍,出差往往也有她。有一次晚上都十点多了,夏原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黄旭妍却不识时务地打电话进来。索菲娅赌气故意把电视开得很大声,夏原面有愠色地走去书房,关上门一讲又是很久。当索菲娅拐弯抹角或者直截了当问夏原的时候,他坚持说他们只是普通同事,有些公司的事情需要讨论。普通同事需要这么接触频繁吗?公司的事情不能在上班时间里面说完吗?夏原的答案显然不能说服索菲娅。结果说到后来就往往变成一场争吵,夏原总是不耐烦地说“你愿意相信就相信,不信就算了”,然后拂袖而去。

日积月累的猜忌终于变成了昨夜的那一场争执,只是索菲娅至今想不明白,她到底错在哪里。

昨天晚上,夏原难得不出差也不加班,他来到索菲娅的“听夏”探店。晚上九点多,店里还有不少年轻情侣窝在沙发里面卿卿我我。屋子里面弥漫着咖啡和蛋糕的香味,回荡在若有若无的法语歌曲《玫瑰人生》里面。那天恰逢店里的小妹生病没有来上班,索菲娅一个人在柜台后面忙着调制手磨咖啡。夏原看店里有些凌乱,习惯地系上了印着“听夏”店标的围裙帮忙收拾桌子,整理散落在沙发上的杂志。索菲娅从一堆咖啡研磨器具后面抬起头看到他忙碌的身影。夏原也正好望向她,于是彼此会心一笑,此情此景似乎回到了最初回国的那段日子。以前“听夏”刚刚开张的时候,夏原还常常来店里帮忙,最近几年夏原因为工作忙碌已经很少来了。眼前的情景仿佛昨日再现,索菲娅心里涨起了酸楚的温柔。可偏偏这时候,夏原的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问:“Iris,有什么事?”索菲娅立马神经紧张地竖起了耳朵。那边夏原完全没有注意到索菲娅阴晴不定的脸色,继续说着:“哦,没有关系的,去公司反而更远,不如你来‘听夏’吧。对,我现在就在索菲娅的店里。哦,没关系,没有不方便,你现在过来吧。”

过了不一会儿,黄旭妍来到店里。下班之后,她没有如平时一样穿着保守呆板的职业套装,而是上身一件短款的黑色皮衣,下面一条紧身牛仔裤塞进了齐膝的长筒靴子里面,随意又帅气。她一进门,冲索菲娅点点头,便直接走向夏原说:“我们在南京一直跟进了好几个月的项目有些进展了,不过业主在商场布局方面提出了一些新的要求,我刚才已经在电话里面和江苏大区经理讨论了一下新布局可能对实际运营造成的影响,你看一下这就是我们讨论下来的方案。业主方只给了我们二十四小时的答复期限。”夏原一听,赶紧接过黄旭妍手里的图纸和方案在店里的沙发上坐下,仔仔细细地研究起来,边看还边提出各种问题,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讨论起来。

黄旭妍如同一个不速之客,来得如此不是时候,打破了这久违而难得的温馨。到底有什么事情那么重要,需要这么深更半夜的处理而不能等到第二天上班。索菲娅阴沉着一张脸,故意在他们周围重手重脚收拾咖啡杯和盘子。夏原心下不悦,脸上却不露声色,该看什么看什么,该问什么问什么,而黄旭妍进入工作状态后竟然也完全无视索菲娅的存在。

三个人之中只有索菲娅不停地看墙上的钟,时钟的秒针却走得像是要凝固一样。她在店里忙忙碌碌,把所有可以发出声音的东西弄出动静,并且夸张地和离店的客人打招呼。晚上十点多,已经过了“听夏”打烊的时间,店里空荡荡的。那两人却还是波澜不惊,自顾地讨论正酣,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一样。而这却恰恰让索菲娅更加愤怒。

终于,黄旭妍起身道别,她对索菲娅客气地说:“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搅了。”

索菲娅却只是低头收拾东西,装作没听见。

这边夏原问道:“这家商场周围不太好叫出租车,我和索菲娅等下差不多要走了,需要顺路送你回家吗?”

“不用了,我和男朋友一起来的。楼下不好停车,他就坐在车里等我。”黄旭妍及时婉拒,没有让索菲娅当场发作。

只是等黄旭妍一离开,索菲娅终于不可抑制地爆发了,她不假思索地把手里的东西朝夏原扔了过去,甚至没有看清楚那是一只易碎的盘子。那只精美却倒霉的盘子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在夏原的脚边摔得粉粹,发出了清脆又惊人的响声。

夏原惊了一下,下意识地缩回了脚,幸好没有被砸到。他想说什么,却只是闭上双眼重重吸了一口气,然后淡淡说了一句“回家吧”。自从前一阵子从青海独自旅行回来之后,夏原就变了,他开始有了一种消极抵抗的态度,而索菲娅最最痛恨他这种态度。她宁愿他和以前一样和她争论和她辩驳,至少说明他是在乎她的。而现在,不管索菲娅如何口不择言,如何暴跳如雷,他都没有反应似的,让她觉得自己在和空气说话。说到最后索菲娅气恼至极地嚷嚷:“回什么家!你滚!滚出去!我宁愿一个人也不要和一块木头生活。”

而这一说,夏原却真的离家了,他淡然得仿佛没有任何留恋。“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我们是该尝试着一个人生活,也许对于我们来说更好一些。”很长时间以来,夏原和索菲娅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达成一致意见,现在夏原觉得她一时的气话倒是正确无比的决定,真是讽刺极了。

索菲娅躺在床上,睁着双眼,望着天花板发呆。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天花板上有一条细细的裂痕也越来越清晰。那年夏天,她买了一盏新的吊灯,夏原自告奋勇要亲手装上去,结果手忙脚乱地拆除旧吊灯的时候,留下了这么一道裂痕。她懊恼万分,夏原却告诉她,有一种美叫作残缺美。残缺了怎么还会是美的呢?她不明白。夏原总是喜欢说一些她不甚明白的话来考验她的中文水平。不过那时候,索菲娅觉得和夏原在一起,所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包括天花板上的那一道裂痕。

寂静之中,她听到夏原在隔壁房间起床了,她听到他在窸窸窣窣地收拾行李,她听到他离开家关门的声音。尽管他刻意轻手轻脚的,但房门合上的那“咔嚓”一声,还是如惊雷般在她心里轰鸣。

索菲娅叹口气,起床走进浴室,看到浴室镜子里面的自己凌乱的头发、无神的双眼,一夜无眠让她显得憔悴不堪。索菲娅本来就属于身材丰腴的女子,在上海的这几年,爱好美食的她更加珠圆玉润起来。三十多岁已为人妇,她应该不再是夏原口中“盛开的花朵”了吧。她的朋友秦音说,男人都是感官动物,他们挑女人就和在菜场挑黄瓜一样,新鲜水嫩就好,什么内涵品德都是冠冕堂皇的谎言。她还说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可以共苦未必能够同甘,他们的忠诚度往往是和职位的高低金钱的多少成反比的。律师出身的秦音,说话总是触目惊心却又一针见血。她的话让索菲娅不由自主地心慌。

夏原走了,一种深刻的孤独感在索菲娅的每一个细胞里弥漫。或许她的这种孤独感已经持续了很久,只是她不敢去正视而已。这种孤独感的制造者就是曾经百般呵护她的夏原。男人结婚后,可能大都是按照自己的意识去安排生活,毫无后顾之忧地全力工作,而女人则不一样,潜意识里就认为我们已经结婚了,所以我们应该是一体的。于是,当女人没有被聆听,她的心里就会产生孤独的感觉,这种孤独感如果长时间不能改变,自然就成为埋怨了,从而去闹,去折腾,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太爱,所以不能接受一丁点的不被关注……而男人总觉得,女人结婚以后,变唠叨了,变埋怨了……

孤独的局面有两种,一种是想说话,却没人听;另一种是有人听你说话,你却不想说。倘若婚姻进入这样的循环中,那就是坟墓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