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之后，江海简单地说：“雨涵，我已经想清楚了。对不起，我错了。我希望我们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当然，这需要一些时间。但我们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适应和调整。”江海的话不多，听起来却有许久未见的诚恳，一时之间竟然让方雨涵无法说出拒绝的话。不管如何，江海选择了回家，对于她来说应该算是一个好消息吗？他们之间这一场婚姻的危机，难道真的就此化解了？方雨涵脑袋里面充斥着各种揣测和假想。静观其变，她告诉自己。
江海回来之后，仿佛过去一年的任何事情都不曾发生过。感恩节过去，人们开始兴致勃勃地等待着圣诞节和新年，整个曼哈顿都沉浸在Holiday Season（假期季）的气氛之中。这算是江海和方雨涵一年之中最为空闲的时候，两个人都能够按时下班。于是，江海每天去方雨涵楼下等她一起下班。他靠在办公大楼门廊的柱子上，静静地看着方雨涵从电梯里走出来，就好像当年靠在大学校园的梧桐树下看着她从女生宿舍里像一头欢快的小鹿一样向他奔跑而来。他们回去一起做些简单的饭菜，或者干脆在外面餐馆觅食。晚上的时候，他们偶尔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看租来的电影，而大部分的时间江海都在看财经报道，然后埋头收集数据做分析。他看着以房价为主要参数的压力测试结果，抬起头来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内心充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安。
日子过得平静、缓慢而有规律，他们还是分房而睡，其余的一切似乎都回到了以前的生活轨迹。在家的时候，江海不再背着方雨涵偷偷打电话，他甚至都很少有电话了，只是最近接连几个晚上十点多总有电话打进来，一接起来对方又立即挂断了，来电显示是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数字。江海倒也没怎么在意，只是说了一句“无聊”。经过一段时间的仔细观察，方雨涵都找不到任何异常的地方。只是她的心还是悬在半空，总感觉江海有什么事情瞒着她。那个回来的男人，真的是她曾经爱着的江海吗？他们就像是碎了的镜子重新又拼凑在一起，中间赫然还是有道裂痕。
这些猜疑让方雨涵无比烦躁，于是趁着年底不忙她请了半天年假约了桃子出来喝下午茶。桃子爽快答应，她在电话里说：“Rain, daycare（托儿所）下午3点多就要接孩子了，我待会儿干脆直接接了你女婿出来，免得待会儿赶时间。这美国的daycare（托儿所）居然迟到一分钟收一美元，忒黑了。老大反正有校车，等下Mark可以在家门口接。”
曼哈顿的暖冬到了十二月初，在午后的阳光下暖洋洋的，居然有十多度。方雨涵找了一家门口有草坪有儿童游乐设施的咖啡馆。不一会儿桃子就带着她有着一头金色卷发的漂亮儿子来了。小男孩才三岁多，对方雨涵露出一副迷人的笑容，有礼貌地叫了声“阿姨”，然后转身问：“妈咪，可以去外面玩儿吗？”金发碧眼的小男孩居然和桃子学得一口地道的京片子，奶声奶气的，煞是可爱。
方雨涵不由得啧啧道：“呵，这么小就帅成这样了，我家诺诺以后hold得住嘛！看得我都想再生个混血宝宝了。”
“怕啥，有我这个婆婆坐镇，小样儿敢三心二意，立马拍熄了他。”桃子豪迈地说，脱下羽绒服坐下，“你要生混血宝宝，理论上可以啊。赶紧改嫁得了。”
侍者端来刚刚煮好的拿铁。桃子喝了一小口拿铁上的奶沫，心满意足地说：“自从有了两个混世魔王，连好好喝杯咖啡都是奢侈啊。”
她放下咖啡杯，直截了当地问：“说吧，怎么回事儿？”
“没事，年底不忙，找你喝杯咖啡都不行啊！”方雨涵掩饰着。
“呵！你这满脸写的都是我有心事！我要倾诉！我要吐槽！甭装了哈，跟我还玩含蓄呀。”
方雨涵沉默了一下：“你说，江海就这么莫名其妙回来了，我总觉得怪怪的，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呢。”她拿着一把银色小勺，在咖啡杯里面无意识地搅动，“前段日子，我总是盼望着这件事情有个了结，分也好，聚也好，不能一直悬着。现在他人是回来了，我却有种踩在棉花上的感觉，特别不踏实。”
“嗯，你知道不，我前一阵子看了一个纪录片，说的是一个富商有了外遇搬出去住了。过了一段时间，他突然回来了，跟妻子和好如初，过着没事人的生活，直到70多岁。但是富商回家后那个小三却离奇失踪了，再没出现……”桃子突然之间凑过身子，压低嗓音在方雨涵耳边说，“大家都怀疑，那个小三是被富商杀了，还被*了……然后放进锅里……”
方雨涵着实吓了一跳，背脊隐隐发凉，她一把推开桃子恶作剧的笑脸：“臭桃子，你别吓唬我。瞎说什么呀，神神叨叨的。”
“这就是嘛，你那根本是一部悲催言情剧，怎么也演不成悬疑谋杀剧。你担心什么呢？你觉得不踏实，无非就是他们真的分手了吗？他真的回心转意了吗？我们真的能破镜重圆吗？这些问题的答案其实都在这里。”桃子说着用力点了点方雨涵的脑袋，“关键是你还能相信吗？你还愿意相信吗？”
“其实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这么多年，我们之间有很多默契的地方，也有些无法解决的问题。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商学院教证券法的教授吗？我有一次跟他咨询关于职业选择的问题，他说了一句特别有意思的话，他说，我和江海更像是business partner （事业伙伴），而不是life partner （生活伴侣）。他说我们必须是couple（夫妻）而不是petitor （竞争者）。经过那些事情之后，我真觉得我们之间或许更加适合做business partner（事业伙伴）。自从他回来之后，我们交流并不多。我们交流最真切的时候反而是我们争论今后几个月金融市场走势的时候。你说，我这还算爱他吗？可是，一想到要跟他分开，我又真的特别难受。”
桃子喝一口咖啡，悠悠地说：“根据我的样本数据分析，在我认识的所有夫妻中，琴瑟和鸣的神仙眷侣不超过百分之二十，这个数字还随着结婚年限的增加而减少。特别糟糕的好比你和江海前阵子状况的大概也不过百分之二十。剩下大部分的夫妻过着平淡如水的不好不坏的日子，中年时候相敬如宾老年时候相濡以沫。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对于配偶的诉求也可以有很多面，可是又有哪个人能够满足另外一个人所有的诉求？譬如我家Mark吧，South Dakota（注：美国中西部一个偏远的州）一美国农民家的儿子，25岁之前去旅行过的最远的地方是佛罗里达，人生最大的乐趣是喝啤酒看Super Bowl（注：超级碗（Super Bowl）是美国国家美式足球联盟的年度冠军赛），你觉得我能跟他用中文聊哲学聊历史吗？这可是我曾经的一大爱好啊。但是！他帅啊，你看看我儿子的基因！更重要的是，他虽然帅得没天理，但是一个特老实特本分的帅哥。像我这种智商在平均线之上，相貌在平均线之下的姑娘，从来不用担心Mark这样的帅哥爱上的是我还是我爹，因为他根本搞不清楚厅长大还是部长大，人压根儿不care（在乎）。而且，我明确知道，等我到了我妈那把年纪，不用跟老公的一帮女朋友们演宫斗剧。所以呢，我觉得Mark挺好的，哪怕他在纽约乐颠颠地赚着一年小10万美元的工资，还不够我爹塞牙缝的，我觉得踏实。你和江海之间吧，分不开必然彼此都还有满足对方诉求的地方。人仅仅因为痛是离不了婚的，哪一天无感了自然就分了。你要好好跟他过下去，就不要整天疑神疑鬼的，否则过不好，折腾自己。当然这是你要想好了，选择跟他过下去。如果不想过了，那是另外一回事情。婚姻说到头是一场赌博不是？从概率上来说，赢面各一半。”
方雨涵喝了一口渐渐冷却的咖啡，转头望向窗外。桃子的小儿子正欢乐地一个人爬上爬下，不时回过头来对着窗内的桃子摆摆胖乎乎的小手。突然之间，她格外想念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儿。既然婚姻是一场赌博，她已经在赌局之中，为了女儿不如就此赌下去吧。
曼哈顿的冬日绵延漫长，云淡风疏，天空高远。
又一个冬日的周末午后，江海和方雨涵各自坐在自己的电脑前上网。房间里静悄悄的，偶尔，窗外传来哈德逊河上两三声机帆船的鸣笛声。空气都是凝固的。方雨涵从电脑键盘上抬起头，转动一下脖子，才发现长时间使用电脑，脖子都有点酸痛僵硬了。她看看江海，他仍然专注于电脑屏幕。
“喝茶吗？”她问。
“不用，谢谢。”江海连头都没抬一下，随口回答。
方雨涵站起身来，舒展着伸了一个懒腰：“有点困了，去午睡一下。”
江海还是没抬头，自言自语：“好，我不困。最近房地产市场的波动似乎有点不正常，如果一旦房价下滑，哪怕只是一点，势必就会引起蝴蝶效应。现在是做空抵押贷款证券的最佳时机。”
方雨涵知道江海工作起来忘我的状态，于是自顾自走进了卧室。
躺在舒服柔软的床上，方雨涵翻了个身，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如果有一天要离开美国，美国最让方雨涵留恋的应该就是干净透明的天空吧。冬日的阳光洒了一些在床上，方雨涵伸出手去，把手掌对着阳光，她看到自己的手臂在光影里面显得格外白皙润滑。一丝欲望在方雨涵的体内悄然升起，慢慢地由浅转浓。在阳光里面*会是什么感觉？她很想知道。小说里面常常有这样的描写，男女主人公*做到累了就相拥而睡，睡醒了任由爱欲的牵引再一次*，反反复复地从日出到日落，直到华灯初上才饥肠辘辘地起来一同出去觅食。书上说，如果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疯狂就不算真正恋爱过。方雨涵想，从这个定义上来说，她应该算是没有真正恋爱过。
和江海的第一次是大学毕业后的一个初夏，在他父母家里。在这之前，他们其实已经不止一次的有过亲密行为，只不过没有突破最后那一道防线。在方雨涵的概念里面，她的第一次一定是要像小说里面描写的那样无比浪漫，无比缠绵，如同她记忆深刻的一段关于初夜的描写：
“他屏息片刻。然后，他俯下了头，吻我的唇，吻我的面颊，吻我的耳垂，吻我的颈项……我的睡衣从我的肩上褪了下去，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两匹白马，驰骋在古罗马的街道上……那白马，那梦幻似的白马，我摇身一变，我们也是一对白马，驰骋在风里，驰骋在雾里，驰骋在云里，驰骋在烟里，驰骋在梦里……呵，驰骋！驰骋！驰骋！驰骋向那甜蜜的永恒！于是，我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妇人，这才成为了他真正的妻子。”
可是那天下午，他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完成了彼此一生之中最重要的第一次。已经临近父母下班回家的时间，他们就这么慌里慌张糊里糊涂地做完了。江海紧张得不知道要说什么甜言蜜语，就那么几下就结束了。看着床单上面的血迹，方雨涵一下子就蒙了，她觉得非常非常失望，这和她从少女时代以来一直就有的期望相差太远了，不要说什么迷离的月光了，那是个憋仄的阴天，连上海特有的有气无力的阳光都没有。更不要说什么美酒音乐花香，窗外传来的是隔壁开得很大声的电视节目声音还有楼下小贩的吆喝叫卖，床单上是陈旧俗气的牡丹花样，还夹杂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气味。方雨涵哭得伤心欲绝，江海在一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更加糟糕的是，他们年轻的身体太过健康，还没有来得及品味出*的美妙方雨涵就一次中彩，进了人流手术室。90年代中的社会风气还极为保守，婚前性行为是不被允许的，何况是堕胎！在麻药过后的阵痛中，方雨涵听到隔壁房间里江母对江海压低嗓音的训斥。自从那件事情之后，江海对于*这件事情的态度就变得非常淡漠了，很少再主动提出这方面的要求。方雨涵心中纵然有无数的疑问，却碍于女性的面子羞于启齿。
工作之后的某一年情人节，方雨涵特地订了一间五星级宾馆的房间，准备了烛光，红酒，还有玫瑰花瓣。可是她想象中浪漫的夜晚并没有如愿出现。江海连说近来工作压力大，几杯红酒下去之后居然不胜酒力倒头就睡。方雨涵独自从高处望着酒店窗外黄浦江岸边星星点点的灯光，不由得怔怔地掉下泪来。然而她又无法理直气壮地责怪他，当一个男人举起为事业为将来努力奋斗的旗帜时，他的女人也只好识相地戴上“温良恭俭让”的面具，把委屈乖乖地吞进肚子里面。有一次，她终于鼓起勇气和江海讨论这个困惑她许久的问题，而江海轻描淡写地说：“雨涵，你想多了。我们是相爱的，还有什么问题？我们工作压力都挺大，同时还要准备GMAT考试，写MBA申请的文章，忙得都顾不上了。你看你最近睡得太少，都有黑眼圈了。你不也说过年轻时候要奋斗吗？等一切安定下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江海的回答没有什么不妥当，方雨涵也就不能再刨根问底了，否则搞得好像自己一心只想风月之事一样。直到江海求婚，她和江海之间的性事还是淡淡的，可是偏偏不多的几次倒也算和谐美好。她是否该放弃这段看起来完美到只有一点点瑕疵的感情？方雨涵尝试着找一个答案，可是她找不到。她甚至鼓起勇气悄悄问母亲，保守的母亲却说：“结了婚就会好的，又不是什么大事。关键是人好，对你要好。”
是的，江海没有什么不好。他努力勤奋以至于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他对她关心体贴，哪怕工作再忙每一个重要的日子他都不会忘记，常常给她惊喜。最重要的是，方雨涵相信江海真的是很爱她。爱和性，哪一个更加重要？年轻单纯的方雨涵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爱。而之后的那么多年，方雨涵不停和自己的欲望争执不休。他们之间关于性的问题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事业家庭的稳定而有任何好转，感情却因着岁月的流逝有了磨损。所谓至情至性，不是也要有情有性的。方雨涵自嘲地笑笑。道理似乎很简单，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没结婚前，她尚且不能因此放弃江海，现在结婚多年又有了孩子，她更加不可能为了这点不和谐就放弃了婚姻。虽然美国人把离婚的理由简单地归结为“Sex or Money (性或者钱)”，方雨涵还是觉得仅仅因为缺乏性而离婚是羞于启齿的。只是，她还是期待着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转，尽管她心里清楚这种希望越来越渺茫。或许有一天他们都老了，不再需要性生活了，才是最终的解决方法。方雨涵躺在床上胡乱地想着，升起来的欲望倒慢慢淡了下去，她开始有几分睡意了。
突然之间，身边的床往下一沉，江海也躺了上来。方雨涵转头看看他，口齿有点迷糊地问：“困了？”江海并不回答，只是伸过手臂从背后抱住方雨涵。江海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亲密的动作了，半梦半醒之中，方雨涵想要拒绝，可是身子却诚实地往后靠了靠，以便更加贴近他的怀抱。是的，她的身体孤单了太久，需要温暖的拥抱。这种姿势并不是很舒服，方雨涵却忍着不动，生怕打碎了难得一现的柔情。
江海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和自己的妻子*了，很久以来他对方雨涵就没有太强烈的欲望，虽然他肯定自己是爱她的，但是最初的经验实在糟糕透顶。第一次*之后，她居然像是被*了一样号啕大哭，他简直一头雾水。而且他们第一次就中彩了，陪着方雨涵偷偷摸摸去医院做人流，忍受医生鄙夷的态度，承担母亲严厉的责备，让他内心充满阴影。当年他们都毫无性经验，方雨涵却不愿意和他一起去学习和探索。所谓的清纯少女方雨涵，脑袋里面对于性始终有着一番不切实际的风花雪月的诠释，完全不能接受稍稍出格一点点的做法。在江海看来，那正是她对于性的无知。上天似乎是对他们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让他们相爱，却在某些方面不能爱，他和她注定了是不和谐的两篇乐章。现在，方雨涵温顺地躺在他身边，他猜想她应该有着些本能的期待。他闭上眼睛，脑海里面出现的居然是林菁菁的模样。林菁菁同样也是没有性经验的，可是和当年不同的是他江海有了，他可以驾驭掌控一切，林菁菁又是格外的温顺，她愿意满足江海任何的念头，从来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反对。在林菁菁那里，江海终于品尝到了如痴如醉的疯狂。可是，她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她和他曾经如胶似漆，现在已经分道扬镳。
江海放在床头的手机突然不合时宜地振动起来，他伸出手去摸索着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赫然是来自林菁菁的电话。江海迟疑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遮挡了一下手机屏幕，随即起床拿着手机走出去。自从感恩节那晚和张凯在她家起了冲突，他就再也没有林菁菁的音讯。此刻，她再次主动联系他，让他有几分意外。
卧室的门砰的一声阖上了，留下方雨涵躺在床上，她的大脑有几秒钟的休克。他以为她没有注意到，可是他微小的一个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她却还是不甘心地起身将房门拉开一条缝。江海并不在客厅，客卧的门紧闭着。方雨涵犹豫了一下，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隔着房门，江海的声音听得不是很真切，只听到他喊了一句：“菁菁。”
方雨涵慢慢走回主卧，瞟见床上凌乱的床单和被子，木然地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洒了下来，提醒她她的身体有多么冰冷。方雨涵站在水下，水流进嘴里，是又咸又涩的泪，她的内心慢慢开出一朵魔魇的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