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看书 > 书童 > 14.

14.

二.肆意青春两不知。何来愁思。

14.1944年秋,在汪伪政府土崩瓦解的前夕。子白带着生墨跟听蝶来到了上海。一个灯火辉煌却又被战乱弥漫的城市,纸碎金迷的表象下是一颗颗惶恐不安的心,国共谈判,国军开始全面抗日。几大战役说明日军已经开始节节败退。

上海的租界被汪伪政府强占。方老爷把子白一行人安排在一栋国军军官的宅子里,德式的建筑,墙壁厚重,光线略有昏暗,爬墙虎的经络在屋外纠缠,屋子里是木地板走上去噔噔作响。三层洋楼,顶楼一个大露台,大板长桌,晚上可以坐下来看街上的景色。夜里霓虹闪烁,不远处的闹市歌舞升平,夜夜笙歌的人们如魑魅魍魉一般穿梭在夜市里,妓女站在街边等待客人上来搭讪,靠着墙或依着栏杆,浓妆艳抹下是趋于破碎的容颜,为了一口饭而已,谁也不愿出卖自己的肉体。这个国度,在挣扎着慢慢呼吸。黄浦江的水滚滚不停歇,楼宇里的唱机传来靡靡之音。纵情作乐间,穿军装的男人搂过一个舞女猛烈的亲吻,谁也不知道下一次上战场还能不能活着回来,所以尽情玩乐来换取内心的一片安慰。一个被炮弹炸毁左脸的国军军官握着一瓶洋酒,雪茄叼在唇边,依着窗子看着川流不息的街道,舞会里暖融融的芳香,在战壕里却冲着火药味跟尿骚的味道,他的脸在战役中被炮弹的残片擦过,他来不及躲闪,手持机关枪扫射,身边的兵倒下无数,他趴在尸体上,看着尸体的血液混合着泥土,成了一具具驱壳。人的生命在此时此刻不过是时代的一个装饰品,战争的无情叫他体会到,活着的意义。他不能死,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他还没有家室,没有孩子,他还没有感受到做父亲的快乐。他刹那间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卯足了力气,把弹药都堆积在身体的四周,他要坚持到最后一刻,等增援部队的到来。

他叫胡智生,他被救出来时,已经昏厥,脸上血肉模糊。是个营长,受伤时二十七岁,很多人都说他过不了二十八岁生日了,医生将炮弹碎片从他左脸一点点取出时,他微微抽动嘴唇,血液顺着耳朵流到枕头上,氤氲出一朵硕大的红花,护士们都不敢看。医生手术完毕,对着陪同的士兵说早早做后事,他可能撑不了多久,伤势太严重。而他却坚强的挺了过来,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星期,半昏迷状态,每天护士给他换药擦身打针他都能感觉到,但是睁不开眼。脸上的纱布包裹着,像是一张面具叫他透不过气。他能感受到天气的阴晴,阳光好的时候,眼睛能看到红晕,阴天时是看不到的。他的左耳听觉好像丧失了,但是右边耳朵却听得清晰,走廊里有人走过,有部队的人前来看望他,有人争吵,有人聊天,他每天都在拼命叫自己知道自己还是活着的,他就感觉安全了。当医生宣布他可以拆掉纱布的那一刻,他的心无比翻滚,他不知道自己的脸是个什么样子的,他害怕,害怕是一张狰狞的面貌,面目全非的恐惧在心里盘旋,像一只苍鹰,在夜晚的梦中朝他袭来。他猛地起身,摸索着出了门,想到院子里坐一会。磕磕碰碰摸到门框,推开门穿堂风从走廊里经过,他打了一个冷战。一个姑娘的声音此刻响起。

“是谁没把窗户关上啊。冷风都灌进来了。”这姑娘跑过来关上窗户。

在他身边经过时,他闻到姑娘身上的味道,是淡淡的桂花香味。他顺着香味的方向寻过去,与姑娘撞上。姑娘吓了一跳,却又随即道歉,姑娘很有礼貌,说话的声音好听,应该是受过教育的,知书达理。他往后退了两步,地面有些光滑,将要摔倒时,姑娘一把拉住他。

“叫你见笑了。我看不见。”他的声音有些卑微,一个战场上奋勇杀敌的军人,此时此刻却无可依靠,一个人落寞的在医院里。

“没事。大哥。你想做啥啊。我带你去。我扶着你。”姑娘人很爽快。搀着他。

他们来到楼下的花园里,夜里的宁静与空气的清凉叫他胸腔感觉舒爽。

“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听口音应该是安徽人。”他们开始聊天,他好久没有跟一个人好好说话了。他急切的需要谈话来分散自己的伤痛。皮肉的伤痛叫他彻夜难眠,肌肉在愈合,皮肤在生长。痛苦与酸痒,像是两头野兽,在撕咬他。他不敢抓,也不敢挠。

姑娘看出他的哑忍。“大哥。你这伤很疼吧。是不是难受啊。我给你吹一吹。”

姑娘靠过来往他脸上吹风,不住地吹,他感觉好多了,吹出的风透过纱布,在皮肤上好像一双手在抚摸。

“大哥。好点了吧。我一个弟弟。小时候调皮被罚。后背打的皮开肉绽的。也是痛痒难忍,我就这样经常给他吹一吹。就不难受了。”

他想要笑,可是笑了姑娘也看不见。脸上不能有任何表情,医生说这样伤口会再一次裂开。“是吗。那你很疼爱你的弟弟。你还没说你是哪里人呢。”

“我啊。安徽人。寿县,正阳关的。”

他一惊。忙道:“我也是寿县的我是双桥镇人。”

姑娘连忙起身大呼:“哎呀!咱是老乡啊。离得还不远呢。大哥。这么巧啊。”

姑娘握住他的手。这是他第一次除了被自己母亲摸过手以外的第二个女人摸手。他一下子突然想要看看这个姑娘长什么样子。他听她说话像铃铛,性格开朗。完全不是灯红酒绿中的女子那样媚俗。她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姑娘,识字得体,却又不失快真。

“你怎么来医院了呢。是病了吗?”他问。

“我没病。我是陪我家少爷来的。我家少爷没来几天就犯病了,因为水土不服加上上海这里的秋天寒凉,风一吹又得了风寒。医生说是要住院观察。现在已经好些了,但还是咳嗽。这会子我弟弟陪着呢,我出来透透气,这医院太憋屈了,哪都是白色的,看得人心里发毛。在老家我们住的都是大宅,墙上贴的都是绸缎,可好看了。这里倒好,墙上白漆漆的。不习惯。”

“奥。这样啊。你家公子是刚来啊。不知是哪家公子呢?”

“方家。方子白。”

他顿时起身。方子白。岂不就是暂住在他房子里的方家少爷,方老爷的儿子。他又缓缓坐下。“奥。听过。”

“听蝶!你怎么还在花园里。这夜深露重的,你当心也感染风寒。快点上去吧。子白叫你呢。”

原来姑娘叫听蝶。这样好听的名字,相比人也不会差。

姑娘起身,向他介绍“大哥。这就是我那个弟弟。叫水生墨。”

他起身,“你好。在下胡智生。”

生墨回礼:“您好。”

“原来你姓胡啊。我叫听蝶。胡大哥,我扶你回去把。夜深了,外面冷。”姑娘过来扶他。他顺着姑娘的意思,回到病房。

以前他从不相信缘分这样的事情,以为那不过是唬人的把戏。今天他却信了。回想着姑娘的声音以及说话的语气。他知道听蝶应该是个不错的女孩。开朗乐观不扭捏。他也知道,她是大户人家的丫头。在他心里,从来不分高低贵贱,他也是穷人家出身,当初为了帮家里能分到粮食,才投身军营,一步步到了今天的地位。他知道,现在自己的状况,揭开纱布或许会成为别人眼中的怪物。想到这他又把枕头盖在脸上,想这样蒙着纱布一辈子或许也不错,没人知道他的相貌,也不会有人在意他的相貌。

此后的几日,听蝶都会顺道过来看一看他这个老乡胡大哥。帮着带一些饭菜,都是她亲手做的。胡大哥喜欢喝她做的鸽子汤,听蝶说鸽子汤最好了,能帮着伤口愈合,伤口还不会痒。他看不见,吃饭不方便。听蝶就喂他吃饭。他第一次感受到一个女人的重要性。男人身边是不能缺少女人的,以前为了前程为了军衔,他放弃了好多身边的女人,那些女人都希望在他这里寻一方归宿,他却看不上。他能感受到听蝶与她们完全是不一样的,她像是一树桂花,奔放热烈却又清新淡雅。有着女性特有的温和柔润。

揭开纱布那天,他不敢睁开眼看镜子里的自己。听蝶在一旁,看着纱布落下的那一刻,听蝶惊呆了,整个左脸像是树根的经脉错落的印在脸上,左眼已经瞎了,看起来扭曲。但是右脸还是好好的,不难看出,胡智生曾经也是英俊挺拔的一个军官,穿军装的样子一定可以迷倒很多女性。他把左脸用手捂起来,睁开右眼,他拿过镜子,看到镜子中的半张脸,还是如初的模样,鹰眼剑眉,高挺的鼻梁,笑起来一口白牙。但是当他拿掉手,仿佛看到一个魔鬼,他惊慌失措的丢掉镜子,镜子碎了一地,大吼大叫着,撕裂了枕头,砸碎了暖瓶,像是一个疯子,在病房里声嘶力竭。听蝶上前吃力的将他抱住,抱住他的腰,狠狠地咬了一口,疼痛使他清醒,他瘫坐下来。生墨闻声也赶了过来,子白随后也赶了过来,很多人都来到病房门口看。听蝶看到这么多人来看热闹,起身大步来到门口“看什么看!长针眼啊!”。狠狠摔门关上。

她把病房又从新归置好。病床铺好后,她蹲下来,摸着胡智生的头,“胡大哥。别这样。就算以后再难再苦,还是活着最重要。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不怕你现在的样子,别人也不会怕。怕的是你自己看到自己的样子。别人都不在乎你的样子,你又何苦在乎自己的样子。胡大哥。来!你起来!你站起来!你是军人的前提下你先是个男人。你起来。别叫我看不起你!”

他抬起头看着听蝶,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的相见。他看到听蝶的容貌,十**岁的芳华,杏眼月眉,樱唇像是熟透的果子一样,洁白无瑕的一张面容。他仿佛看到光晕在这张脸上打转。他接过她伸出的手,顺势站起来。阳光透过窗子照在两人身上,他坐下来。听蝶把他放倒,躺下来的时候,他说:“你会看不起我吗。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吓人。”

听蝶坐在床边,朝他笑,笑的很柔和。“不怕啊。也不会看不起你。相比起来,会更加尊重你佩服你。我都听人家说了,你是坚持到最后的,打死好多鬼子,你是英雄。大英雄。医生都说你活不久了,可你还是活下来了啊。这才是真汉子。你老老实实躺着。我回去做吃的去。我家少爷也该饿了。做好了我给你俩带来。你可不许再发疯了。你会越来越好的。”

看着听蝶出去的身影,他明白,听蝶说的都是心里话。听蝶不会像其他女人那样趋炎附势假惺惺的哄他。他看着天花板,经过刚才的一通发泄,他感觉疲惫不堪。昏昏睡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