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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渴鹿奔泉

薛秀山微微摇头:“随你喜欢。”

薛秀成无言以对,他看着这个咏絮榜魁首的姐姐,良久之后,才声音轻柔说道:“姐,你放心。”

薛秀山不再说话,而是轻轻放下了火钳上的炭火。

薛秀河起身拿起了另一只铁罐,罐中有卤汤鹿肉,在炉子边沿温热,不一会便香气四溢。薛秀河拿筷子夹起一块鹿肉,送到了姐姐薛秀山的嘴边,笑道:“姐你尝尝,那天我和一个副将在山中狩猎得的,贼香!”

薛秀山转过头,“我不吃这东西,给你哥尝尝吧。”

薛秀成微微一笑,张口咬下他筷子上的鹿肉,咀嚼一番咽下,点头道:“还不错!”

薛秀河笑道:“可不!哥我跟你讲,这可是一头白鹿,在山野上晃动,本来下着雪,白茫茫一片,我是没看到的。也就无聊拿着弓弩一射,居然叫我捡着宝了。”

在他说出“白鹿”之时,薛秀成就已经开始骇然了,他愣了一下,“不是……你说啥?白……鹿?”

薛秀河一头雾水,不知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是啊,咋啦?”

“不会是……楼宗仆胯下那头畜生吧?”薛秀成站起身来,神情愕然,如果自己刚吃的真是楼宗仆的那头鹿,这他娘的好大一场无妄之灾啊!

薛秀河顿时是捧腹大笑:“哥,你也太能想了。楼宗仆坐的是头神鹿,可踏湖蹬波,可凌空而行,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叫我给猎杀了?”

薛秀成缓缓坐下,犹自心有余悸。

薛秀山忍俊不禁:“看来你对那楼大美人很是忌惮啊。”

薛秀成无奈道:“姐你有所不知,那楼宗仆可是个一言不合就杀人的……奇士,我可不想招惹他。”

薛秀河口中嚼着鹿肉,含糊不清道:“那楼宗仆到底是男是女啊?”

薛秀成摇了摇头,惋惜道:“别想了,多半是个男的。”

薛秀河撇了撇嘴:“我想什么?替你可惜了。”

薛秀成“哦?”了一声,有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一笑了之。

……

潼川一处偏僻客栈,有个穷酸书生在此常住。客栈破旧不堪,书生住在后院一处低矮的瓦房内,房中徒有四壁,瓦不遮顶,下雨天雨水滴落,屋内的积水多到可以养鱼。

正是年关,有个身材粗胖的妇人斜着靠在瓦房门前,等那穷酸书生交清这半年欠下的房钱。

下雪了,街道上的百姓行色匆匆,急着往家里赶。道旁边有个给人写春联的纸笔摊子,一位浑身衣衫洗得发白的书生站起身,手忙脚乱的收拾摊子,不时将落在宣纸上的雪花弹出。

忽听一个声音说道:“公子,可否劳烦给我写上一副春联再走?”

书生微微一怔,抬头看去,一个青年女子撑伞而立。她披着一件毛绒绒的狐裘披风,素洁不染纤尘,内里的衣衫是蜀绣蓝缎,整个人亭亭玉立,并不如何惊艳,却是那种恬静文气、十分耐看的女子。

女子见书生有些换恍惚,当下微微一笑,“公子?”

一阵寒风吹来,书生回过神来,他有些讪然道:“雪下大了,又有风,怕雪落纸上晕了字。”

女子笑着摇头:“明天还会有雪,想来公子也不会来摆摊了。后日便是除夕,再去哪里找这么好的字?”

她看着那一张破旧招子上的四个字“代写春联”,伸手拂了拂招子上的字,轻声说道:“笔势矫健,如渴鹿奔泉。写出这样一手好字的人,怎么会甘居于此?”

书生的神色微变,他看向这个女子,两个人的距离很近,书生几乎可以闻到女子身上的隐隐幽香,他没有说话。

女子又是一笑:“是我唐突了……小女子可否去公子家中,得一份墨宝?”

书生洒然一笑:“姑娘才气斐然,又何必求我写什么春联?”

“女子阴气重,写这喜庆之物,终究是不妥。”

书生收起了摊子上的笔墨纸砚,然后看向女子,说道:“承蒙姑娘看的上,不妨留下一处地址,小生明日送去便是了。”

女子微微一笑:“好,劳烦公子。”说着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轻轻放在了摊子一角:“明日再会。”

说罢转身,飘然离去。

书生微微皱眉,看着女子离去的身影,他忽然自嘲一笑:“渴鹿奔泉?”

很多年前,有一个吊儿郎当的平川将军,也这么形容过他的字。那个时候,他只是乡间一个想着考取功名的读书人。

那一年,家中老母病重,他放弃去京城殿试,背着娘来城中求医。银钱用完,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住不起客栈的母子二人蜷缩在一处破庙。那一夜,风雪正紧,他望着那一尊泥塑菩萨,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

那时候,有人一身锦衣,踏进了破庙。书生斜眼望着那一袭绣着金蛟龙的黑衣华服,心想这身衣服一定能当不少银子,若是有这些银子,自己的老母亲就有药治病。他手中握着一根粗棍,流着泪威胁那人脱下衣衫。他清楚的记得,那个人的眼中先有着浓重的杀气,后来看到自己那个缩在破席子上痛苦*的老母,才微微摇头,说道:“看你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啊,怎么?也学强盗打劫?”

他浑身颤抖,手举木棍看着那个悠哉悠哉的男子,忽然间没了力气,他开始痛哭,手持木棍在地上挥舞不停。

那人看着地上的十八个字“如何忠臣孝子?莫幻读书种田!可叹一事无成!”沉默良久,那人从怀中拿出了一张三百两的银票,轻声说道:“字如渴鹿奔泉,今日观字,来日看人,先用三百两买你十八字其中八字。”

说罢转身离开,留下了呆若木鸡的书生。

……

街道边,书生回过神来,伸手拿起那女子留在桌角的荷包,荷包中有一张竹宣和一朵金蔷薇。展开宣纸,仅有五个字:“我自来取之”,其字跌宕遒丽,不似女子笔墨。

书生微微一笑,他是西赵德符九年的探花郎,也曾在宦海沉浮多年,江陵城鱼龙混杂,奇女子他见过不少。所以虽然心中有些奇怪这女子的行事,却也并不如何震惊。

他拎着破旧箱子走到了瓦屋前,推门之后,便看见一个身材粗壮的妇人气哼哼坐在屋内唯一一张椅子上。书生愕然之后,笑道:“东家,您怎么有空过来?”

等候了半天的妇人忍住怒火,“我怎么来了?你欠我那半年的房钱,不打算还了?”声音震天响,连屋顶上的积雪都滑落了一大片。

书生打了个寒颤,忙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破旧钱袋,笑道:“早好几日就打算过去了,这不年下写对联的多,就给忙忘了。见谅见谅。”

妇人“哼”了一声,接过钱袋在手中掂了掂,转身便要走。书生跟在她身后,笑问:“东家的对联子写好了么?要不……”

还没说完,妇人就打断了他的话:“早就写好了,是那位高中举人的陆家公子给写的。就不劳烦你了……”

书生闻言,脸上还挂着微笑,对她的冷嘲热讽浑不在意。送走妇人转身回屋,关上房门,仰头看着雪花从瓦上破洞飘落下来,他伸手接过几篇雪花,笑道:“此处风景独好,风景独好!”

书生忽然生出一股豪迈之情,将床上被褥卷起,在上摊开宣纸,饱蘸浓墨,写下了“春和景明,物阜年丰”八个字。

……

潼川城中,薛秀成双手拢袖,站在湖中小舟之上。他的身边站着川九宗的宗主苏青。

薛秀成仰头望着满天雪花,笑道:“都说瑞雪兆丰年,雪下的这么大,明年一定是个好年。”

苏青没有说话,依旧是一袭白衣,一手拎着绛纱灯笼,一手拈着一枝梅花。一如去年此时,薛秀成私闯凌波湖,初见她的模样。

薛秀成侧脸看着无动于衷的女子,他微微一笑,伸手将女子身上披风的衣带打了个结,喃喃自语道:“如此冷天,你就算是个冰山美人,也不能如此大意,冻坏了咋整?”

苏青神色古怪,看着动作轻柔的薛秀成,她轻轻退后了两步:“有事?”

薛秀成无奈摇了摇头,看着她领上那一个歪歪扭扭的衣结,瞪眼道:“能有什么事?你过来点,还没系好你躲什么?”知道女子不会真的“过来点”,索性向前走了几步,将女子的衣结在襟前摆好。

苏青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识又要向后退,却被薛秀成伸手扶住了后腰。苏青抬起头,额头撞在他那长出了些青胡茬的下巴上,薛秀成揉了揉下巴,笑意温存;“大冷天想下湖里游泳啊?”

苏青皱了皱眉:“松手!”眼中杀气顿起。

薛秀成叹息一声:“你这娘们,做事从来都不知讨喜么?”

苏青冷声道:“何必讨你之喜?”

薛秀成一笑,松开手转身看向湖面,他轻声说道:“苏青,在这世上,你最像我。”

苏青哑然失笑:“像你?我像你?”

薛秀成点了点头,风吹起,湖面水波荡然,空中雪花飞舞,他鬓发青丝微扬,想起去年在祝融洞府外看到的蝴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