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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姓薛的亏大了

潼川一处偏僻破旧的瓦院中,雪花时不时从屋顶破瓦处飘下,衣衫有些单薄的书生坐在唯一一张椅子上,他手中有一杆毛纯质佳的兔毫宣笔,毛纯耐用,刚柔得中,尖圆齐健兼全。曾有诗人作诗赞美此笔“江商石上有老兔,吃刘饮泉生紫毫,宣城工人采为笔,千万毛中拣一毫”,可见制作工艺繁复,乃是不得多得的佳品。

书生望着空中飞舞的三两片雪花,他轻轻一笑:“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书生手握紫毫挥动,那贴在土墙上的一张宣纸上出现了一个字,铁钩银划,气势磅礴。

“照”

书生望着那个字,良久之后,喃喃自语道:“姓薛的,你当年花三百两银子买那十八字中的八个字。忠臣孝子,读书种田?呵呵,看来你是亏大了。”

有个女子的声音响起:“公子何出此言?”

书生没有转身,只是语气平淡道:“姑娘当真是好神通啊。”

正是文小宛的女子“哦?”了一声,笑道:“公子声名远扬,小女子打听出你的住处,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吧?”

书生转身看向那个满身才气的女子,他忽然笑了笑,没有说话。

文小宛手中挎着一个竹篮,篮子里,有一瓮香米粥,一碟咸津津甜丝丝的脆白菜。她将竹篮轻轻放下,说道:“公子若是不怕有毒,不妨趁热吃些。”

书生缓缓起身,看着这个女子,他的眼中闪过一些晦暗难明:“姑娘从何处来?”

“小女子从城中桑榆客栈而来。”

“桑榆客栈?姑娘不是本地人,又求那劳什子春联作甚?”

“不作甚,只是想得公子一份墨宝而已。”

书生哈哈一笑:“我王孝伯在潼川城卖了这么多年的字,还真没有人向我这个落魄穷书生求过什么墨宝,姑娘太抬举在下了。”

文小宛看着这个自称是王孝伯的书生,她的脸色依旧平静如水:“公子在潼川这么多年,总能遇到几个不瞎的。”

王孝伯看着这个目光真诚的女子,他微微皱眉,不再说话。

文小宛轻轻一笑:“当然了,我会来此处,若非是提前知道了你的身份,也不会来求什么墨宝。”她望向墙上那个“照”字,笑道:“如今看来,我倒是没白来。”

王孝伯有些恍惚:“你究竟是何人?”

“王公子,你是德符九年的探花郎,官拜黄门郎。却在十年前平川将军一案上,出言为薛秀成申辩,遭到礼、吏、户三部联名弹劾。你倒也潇洒,挂印封金,一袭布衣大笑出江陵,来到这潼川城的偏僻一隅,卖字为生。”

王孝伯听女子道破自己的身份,如数家珍。他轻轻一笑:“姑娘这么清楚我的底细,倒是叫我十分惶恐。不知姑娘贵姓芳名?”

女子盈盈施了一礼,温言说道:“我是稷下学宫文小宛。”

王孝伯眼中一闪,“文小宛?是那个在五台山上清谈辩论的文小宛。”

“昙花一现,不值一提。”

王孝伯点了点头,他走向桌子,掀开了竹篮上的青布,看着篮中饭食,轻声说道:“文姑娘惊才绝艳,不知找我一个落魄书生,有何贵干?”

文小宛轻声说道:“饭菜要凉了,公子不妨先用些膳,待我想想,如何说话才能叫公子相信。”

王孝伯微微一笑,也不客套,拿起篮子里的碗筷,开始喝粥吃菜。

文小宛看着这个衣衫朴素的书生,她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王孝伯喝完了瓮中米粥,吃完了盘中白菜,放下碗筷他笑道:“一顿饭吃得酣畅淋漓……多谢!”

文小宛摇了摇头,看向竖放在床头的那一小卷宣纸,她笑道:“看来你是打算在街边等我了……我若是不来这里,你会不会对我少一些防备?”

王孝伯微微一怔,看着这个令人琢磨不透的才女,他无言以对。

文小宛粲然一笑:“你不必谢我,一顿饭算是什么?这一卷对联‘春和景明,物阜年丰’在如今的潼川城,可是字字千金。我得了这字,是我赚到了。”

王孝伯“哦?”了一声,似乎有些不解。

文小宛轻声说道:“公子虽在这偏僻之地,不会不知道薛秀成没有死吧?”

王孝伯笑道:“何止没有死?”

“是啊,如今的薛秀成做成了蜀凉王,你这个昔日旧友又当如何?”

王孝伯摇了摇头:“我可不是姓薛的什么朋友。”

文小宛轻轻点了点头,不愿在此处与他较真,这世上不仅仅只有女人会口是心非。她继续说道:“薛秀成会找你的。这位蜀凉王会给你多大的官,蜀凉两道上任你挑选。所以我说,公子如今一字千金。”

王孝伯洒然一笑:“你如何笃定我就会接受?在此潇洒自如岂不更妙?”

文小宛一笑:“公子有鸿鹄之志,何须我多言?”她看向墙上的“照”字,说道:“照,明也。文小宛以字看人的本事,从来都错不了。”

“曾经薛秀成以三百两银子,买我八个字,他亏大了。”

“公子适才说了,忠臣孝子,读书种田。”

“想我王孝伯,入仕为官,都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却对西赵皇帝并无忠心,故非忠臣;至于孝子嘛……就更好笑了,当年家母病入膏肓,我虽然日夜照看,却还是没能留住她的性命。……甚至娘走的那一天,我竟然还有些释然,觉得她终于可以不必受苦,可是又何尝不是为我自己的前程释然?有此之心,枉为人子!此为不孝;读书种田?我在此潦倒十年,品尽世态炎凉,有哪有闲情读书?哪有本事种田?”

文小宛安静的看着这个有些激动的读书人,等他说完最后一句话,隔了半盏茶的时间,女子才轻声问道:“若是薛秀成登门求见,你会如何?”

王孝伯轻轻一笑:“早前在庙堂为他辩解,是为了还他银钱救济之恩……我与姓薛的,其实没有多少交情。”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何况,我只是个穷书生,即便当年为他说了些好话,也是毫无用处。他又如何会登门见我?”

“王公子胸有沟壑,何必妄自菲薄?还是想待价而沽?”

王孝伯摇了摇头,他看向女子,笑道:“你看,你我相见不到一天,我是不是与你说得太多了?”

文小宛微微一笑:“此时天下五分。北有辽莽,南有大楚,西有蜀凉,东有吴越,中原有大周。公子若是不愿在薛秀成麾下听令,自然有别的打算。我拭目以待便是。”说着重新挎起竹篮,拿起王孝伯为她写好的春联,转身便要走。

王孝伯轻声说道:“文姑娘,你是要赶赴大周?”

文小宛轻轻一笑:“公子果然慧眼。”

“轩辕靖将会是个贤明的君主,姑娘身为谋士,是选了一条阳关大道。”

文小宛仰头望着天上的雪花,自嘲一笑:“谋士?许多年前,我也只是个想要相夫教子的小女子而已。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么多年,我在这偌大的江湖,有谁问过我我真正想要得到的是什么?稷下学宫的大祭酒先生没有,我的恩师也没有……有谁记得,我是个女子?”

王孝伯有些动容,他望着这个身形单薄的女子,心中竟然生出一丝怜惜。

文小宛幽幽地道:“雪下得更大了。”说着抬步跨出了瓦房,走入的茫茫大雪中。

王孝伯欲言又止,看着女子纤瘦的背影,他忽然疾步走出,拦住了雪中独行的女子。

文小宛看着仰头看着这个书生,淡然道:“公子还有何指教?”

“你一个女子,想要孤身入江陵?”

“难不成那大周皇帝……或者是公羊先生,还会让我纳一份投名状?”

王孝伯微微一笑:“是我多虑了,你是名动天下的才女,轩辕靖求之不得才是。”

风雪之中,衣衫轻薄的书生有些瑟瑟发抖,但是依旧挡在女子的身前,想要为她拦下一些寒风。文小宛看着身侧的这个书生,她轻声道:“你不冷么?”

王孝伯微微一怔,冷风更甚,书生不禁打了个寒颤。文小宛看着怀中的那一卷春联,她笑了笑:“其实我在城中的桑榆客栈也租下了一个小后院。快要过年了,一个人客居他乡,总是有些寂寥,所以我是真的想求一张对联,贴在院门上,添一些喜气。公子可否为我再写一副……帮我贴上红春联?”

王孝伯微微一笑:“姑娘是个苦中寻乐之人,既然开了金口,我自然不能扫了你的兴致。”

文小宛的嘴角,有一抹不易察觉的苦涩。她没有说话,心中却并不愿意叫他真的过去贴什么春联。她知道,一旦他去了,世间就少了一个纯粹的读书人,多了一个注定不能独善其身的谋士。

她仰头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心中暗想:“师父,你说你知道这世间一切人的结局,你说结局由天定不能变化。你现在的所思所谋、所作所为,又是为了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