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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西赵皇城,郊外芦苇荡,雾气缥缈。

一艘乌篷小船游荡于烟波之处,舟前一老父当风而立,风骨冷秀,微风扯起他那宽大的袖管。老父手中横着一管竹笛,正自闭目吹奏。笛声悠荡流走,空灵飘摇,宛如天音,正是一曲“笑飘零”。

世人笑我飘零,我笑世人飘零。

一个三十来岁的道士在岸边大踏步行走,他朗声道:“小道郑长生求见竹先生。”

那竹先生收起笛子,背手望向江边,说道:“你叫郑长生,可曾证得长生?”他的声音十分低沉,却传的很远。

那个叫郑长生的道士道;“正因证道无果,才求先生解惑。”

竹先生立在船头,他并没有如何动做,船上亦无舟子船夫,小舟却徐徐向岸边行来。待到岸边,先生踏步下船,将绳索牢牢套在岸边一根木桩子上。这才起身望向那个毕恭毕敬等在一旁的青年道人。

“钦天监的天师们都为了那口大钟头疼不已,你深知那口钟的来处,为何三缄其口?”

郑长生道:“不是小道不说,委实是人微言轻,无人相信。”

竹先生笑了笑:“钦天监虽然有些溜须拍马的庸人,更多的却是有真才实学的老道。武当山上修炼了八十年,如今已经年近一百的老天师赵境和;对以力证道嗤之以鼻,一心修习《黄庭经》大道的龙虎山大真人杨玉公;还有那终南山天下第一冯彦庄的师弟陈鱼……你当真以为这些人就看不出那德政殿顶上大钟的玄机?”

郑长生怔了怔:“不知先生何意?”

竹先生哼了一声,道:“就你这般鲁钝资质,若非看在你这小道日后能成大事,别说你来找我十次,就是百次千次,我也不理。”

郑长生并不恼火,只是恭敬不言语。却听竹先生继续道:“赵境和、杨玉公、陈鱼……这些人当然知道那口大钟是有人意图窃取皇室气运,而且比你知道的更多。”

他并不去看那郑长生略微吃惊的表情,继续道:“他们之说以不说,既是不敢,也是不能。因为他们看出了那口钟的来处。”

郑长生道:“那口钟上金光祥和,必是仙家法器无疑。只是小道学识浅薄,看不出那神器从哪里来,也不知其聚敛的气运向何处去。故而求先生解惑。”

竹先生仰头望天,良久,他缓缓道:“落魄钟。”

郑长生一惊:“落魄钟?”

“九仙山桃源洞道长,有天道圣人。他是玉虚宫中第一位击金钟的仙人,也是昆仑十二金仙之首。你该知道吧?”

郑长生恭声道:“知道,是广成子。”

“你身为道士,可真正知道如何修炼道术?”

郑长生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缓缓说了一个故事:“黄帝曾去拜访广成子,向他请教修炼道术的要诀。广成子对黄帝说,‘你所治理的天下,候鸟不到迁徙的季节就飞走,草木还没黄就凋落了,我与你并无可谈’。黄帝闻言,回去后三个月不理朝政,什么事都不干,然后又去见广成子,很恭敬的跪着走到广成子面前,再三叩拜求教修身的方法。广成子回答道:‘修道所达到最高境界就是心中一片空漠,即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凝神静修,洁净清爽。非是身体劳顿,非是精神分散,你便可以长生。注重内心的修养,排除外界的干扰,知道过多的俗事会败坏你的真性。我能牢牢的专注于养性,永远心境平和清净无为,所以活了一千二百岁,而形体上没有一丝衰老的迹象。得到我道术的可以成为君王,失去我道术的却只能是凡俗之辈。我的道将把你引向无穷之门,游于无极的原野,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共存。凡人都将死去,而得我道的人却会长存于天地之间’”

竹先生面露讥讽:“黄帝并未得道,却成了名垂千古的华夏老祖宗。广成子这话对黄帝来说,那就是屁话!”

郑长生愕然,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竹先生缓缓道:“有缘得悟本来真,曾在终南遇圣人。指出长生千古秀,生成玉蕊万年新。浑身是日难为道,大地飞尘别有春。吾道了然成一贯,不明一字最艰辛……道,不可道啊!”

郑长生欲言又止,竹先生却是猜出他的心思,他说道:“那落魄钟,摇起有魔音,听到者魂飞魄散。乃是广成子传给当今世上一个人的,至于是谁,不可说。”

郑长生咋舌:“天要亡赵氏?”

竹先生缓缓点了点头,他道:“钦天监的三位老天师不说话,那是因为他们知道天命所归,非是赵氏。不可说之事却被你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打杂小道一语道破,在他们看来就是在求死!”

郑长生猛然一惊,一阵脊梁骨发凉。

竹先生继续道:“若不是那武当山赵境和压下此言,你此时就是个死人了。我猜,他是看出你身上气运,才会出力保你一命。你该好好谢谢他才是……你去吧,与你这命格迥异之人多处一刻,就会多损耗我的一分内力。我今日说的,已经够多了。”

郑长生向这位神仙一般的先生作揖到底,起身后他道:“以小道的微末道行,不配说什么日后报答之话。只好将先生解惑之恩牢记于心,先生保重。”说着转身悠然离去。

竹先生驻足良久,他喃喃道:“天下第四人去了,又来了个谪仙人陈抟。终南山的冯老妖怪自然是发现了那身负三界气运之人,却是稳坐终南岿然不动,似乎丝毫没放在心上。天下第二的王待春海外访仙,自然不会管这档子聒噪事。”他看向西方,叹道:“你究竟要把天下翻个天翻地覆才肯罢休?”

他飘然走上一处山坡,望着一片宁静的皇城,先生自言自语:“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可怜人!”

……

很多年前,皇宫秋雨连绵,那是一个秋风秋雨夜。

青树玉叶弥望成林,掩映着亭台楼阁、朱楼画栋。宫苑之中香烟缭绕、细乐声喧。细雨之中,楼阁上灯笼高悬,愈发显得烟雨朦胧。好一个珠宝乾坤,富贵风流!

一间清凉瓦舍在千百竿翠竹遮掩之下,隔绝了外界的堂皇奢华。寒夜之中,一束暗淡的灯火映照着蒙蒙的夜雨,竹林深处,好似漂浮着片片烟云。清寒透幕,虚幌之中,一个青衣女郎手捧木盒,眼睛却看向窗外,听着雨打竹梢的声音,怔怔地发呆。那女郎大概十六七岁,眉如远黛、目似清波,浑身上下不做粉饰,一头漆黑长发只用粗布挽起,竟也十分素美。

一个三十来岁的宫女撑伞走进竹林深处的瓦舍,青衣女郎听到脚步声,忙起身来到门边迎着那宫女叫道:“娘!”却见那宫女脸上尚有泪痕,青衫女郎颤声问道:“你……你见到他了?”

那宫女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抱住青衫女郎,哭道:“阿禾……我的好孩子……皇上知道了……他终于知道了。”

叫阿禾的女子脸上微微动了动,她很想哭,却没有眼泪。

那宫女阮氏伸手擦了擦眼泪,道:“阿禾,你好好收拾收拾,皇上要见你。”阿禾咬着嘴唇,使劲摇了摇头,说道:“娘,我怕……我不要离开你!”

阮氏忙安慰道:“好孩子,别怕!你是他的女儿!”

阿禾黯然道:“他若不是要嫁公主,怎么会认我……”

尚未说完,阮氏便喝道:“阿禾!不准胡说!”阿禾住口,中年宫女的眼睛里又满是爱意,她柔声道:“那也不能怪皇上,你长到今年十七岁,皇上何曾知道?好孩子,你吃了这么些苦,都是因为我……谁叫为娘只是个低贱的宫女……娘没办法,宫中人心险恶,若不是瞒着藏着,只怕你也活不到今天。”

阿禾只是摇头,说道:“娘,我跟着你从不觉得苦……我不离开你!”

阮氏抚着她的秀发,笑道:“傻姑娘,你长大了,难道想要一辈子留在宫中?皇上把你嫁给平川将军,那是最好的归属了。听说那将军风流洒脱,而且在庙堂和武林中很有威望,你能嫁给那人,总好过在这深宫中孤独终老。听说那将军丰神俊朗,是个风流佳公子!”

阿禾一张小脸通红,嗔道:“娘!你尽胡说!关……关我什么事!”

阮氏笑了笑,说道:“我可没胡说……快去收拾收拾,皇上召见你。”说着推她进内室。

阿禾被她推着坐在梳妆镜前,阮氏看着铜镜中的女儿,笑道:“我家阿禾也是个美人坯子!”

阿禾道:“娘!我不梳妆了,耽搁半日,再不去仔细皇上发火!”

阮氏将她额前秀发捋到耳后,愁道:“你这样子怎么出去?”

阿禾无奈,随手打开木盒拈起一根玉簪插在发上,笑道:“这总行了吧!”

阮氏见她这般敷衍,也没可奈何,说道:“好了好了,快去吧,李公公在竹林外等着。我不去了,皇上叫你独自去见他。说话小心些,别没大没小的……”

话未说完,阿禾已起身出了门,边走边道:“知道了娘!别担心。”

阿禾撑伞急匆匆走出竹林,见李公公等在入口处,心知他是嫌竹林青苔路脏才没进来,面上却笑道:“公公久等了!”

李公公等了半日,正没好气,因见她青衣粗布,心下着实鄙夷,又纳闷皇上怎么会召见这么个丫头,现见她含笑告罪,只皮笑肉不笑地嘿了一声算作回应,也不与她说话,径直在前面带路。阿禾在宫中长大,自幼跟着母亲打理竹苑草木,她身份低微,向来受人冷眼,见李公公如此,当下笑了笑,也不在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