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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秋风秋雨人独立

竹苑所处的位置甚是偏僻,阿禾默默跟在李公公身后,经方厦圆亭,过长廊曲洞,半晌来到一座绿瓦朱墙的高殿前。

李公公看了阿禾一眼,尖声尖气地道:“你先在这等着。”说着整了整衣冠,轻轻推开朱漆金钉大门,走进殿内。

阿禾见墙壁上浮着龙凤飞云石雕,心下暗叹几声,仰头见殿前匾额上边龙飞凤舞写着“德政殿”几个大字。她惊叹之余,心中不免生出一阵酸楚,暗想:“你住的地方这样好,我和娘亲却住在又湿又冷的竹林里,你是皇帝,就可以这样薄情寡义么?”

“吱呀”一声,朱门微启,阿禾正想得出神,竟没看见李公公在冲她招手。

李公公皱了皱眉头,上前推她道:“你这丫头!想什么呢!”

阿禾缓过神来,不禁“啊”的一声轻叫。

李公公道:“快进去!”

阿禾道:“是!”忙抬步走进殿内。只闻得一股细细的龙延香,只见皇上一脸怒气,端坐在一张大理石案前。

阿禾跪下身来,道:“奴婢叩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皇上见她虽跪下请安,态度却是不卑不亢,心中微感诧异,说道:“起来说话。”阿禾起身,却仍低着头。只听皇上道:“你走进些,抬起头来。”

阿禾依言而行,抬头见皇上大概五十来岁,容貌矜严,凛然一股威严。她虽长在深宫,却是头一次见到皇上真面。皇上细看了看阿禾,脸色有些缓和,他道:“孩子,把你的右手给我看看。”

阿禾心知他要看自己手上的胎记,心道:“你想看看我是不是你的女儿,我却宁愿没有这劳什子胎记!”她极不情愿伸出手,皇上觎眼瞧了瞧,果然见那手背虎口处有块青紫色的树叶一般的胎记。皇上微笑着点了点头,见她有些畏缩,以为她害怕,因柔声道:“好孩子,你别怕,我是你的父皇。”

阿禾微微点了点头,皇上问道:“你叫阿禾?”阿禾仍只是点头。皇上叹道:“是我对不起你,你在宫中十七年,我却没尽过一天为父之责。”

阿禾听他说的恳切,心中一酸,忙微微抬起头,睁大着眼睛,生怕眼泪不争气流了下来。皇上见她不说话,有些不悦,说道:“只怕你心里头也在怪我!”

阿禾见他脸有愠色,说道:“奴婢不敢。”

皇上听她这话,不怒反笑,说道:“你这小丫头,脾气倒倔!”他顿了顿,正色道:“你叫阿禾,我就封你为玉禾公主。你是我的女儿,以后不可自称奴婢,要自称儿臣,称我为父皇,懂了么?”

阿禾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只道:“儿臣明白了,谢父皇隆恩。”

皇上笑了笑,说道:“倒也很机灵!阿禾,你今年十七了,女大当婚,父皇为你选了一门好亲事。”

阿禾道:“单凭父皇做主。”

皇上道:“驸马是川蜀平川将军,薛秀成,是个锦绣人。”

锦绣人?这个评价很奇怪,阿禾心念着“薛秀成”这个名字,说道:“多谢父皇!”

皇上道:“阿禾,我明日就宣召,封你为玉禾公主,封你母亲为才人,同时赐婚与你。”

阿禾点了点头,皇上道:“你到了薛府,要注意薛秀成的举动,他是川蜀二十万铁骑的领袖。你若见他有异动,就悄悄写信告诉父皇,知道了么?”

阿禾暗想:“什么好亲事?就是让我去当你的细作么?”她想到即将要与母亲分离,一时间凄苦万分,点头说道:“儿臣明白……”喉咙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皇上起身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膀,说道:“你放心,我会好好对待你母亲,不会让她再受苦了……你回去吧。”

阿禾欲要跪安,却被他伸手制住,只听他道:“虚礼就免了罢。”

阿禾走出大殿,抬头望了望天,只听一声寒雁凄鸣,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李公公趋上来笑道:“公主千金,天黑地滑,老奴特地备轿送公主回去。”

阿禾知道适才与皇上的谈话都被这太监听了去,她不愿得罪小人连累母亲,却也不愿坐轿回去。因脸上堆笑,说道:“难为公公想得周全,只是我见这烟雨朦胧好不雅趣,愿独自撑伞踏雨而归……想跟公公借个灯笼!”

李公公笑道:“哎呦!何来借之说,真是折煞老奴了!”忙招呼小太监捧了个琉璃小灯盏来,笑道:“这灯笼轻巧,公主拿着也轻便。”

阿禾笑了笑,接过灯笼,微福了福身,说道:“多谢公公!”转身离开了。

她独自行到一处花阴下,将油纸伞使劲向外抛开,扶着一株树,眼泪簌簌落下。她心中委屈,越发哭出声来,呜呜咽咽心碎肠断,四周的花叶竟也纷纷落下,仿佛也在为她伤心!

正在这时,一个人慌慌张张从道旁林中跑出来,不防头竟撞在阿禾身上。阿禾只觉得额头一痛,便要摔倒在地上,慌忙之中忽觉腰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围住,随即回身撞在一人怀中。只听一声脆响,似乎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摔碎了。阿禾睁开泪眼,见手中琉璃灯盏尚在,吁了一口气,心道:“还好这东西没碎。”

她正暗自庆幸,却发现自己还在别人怀中。抬头一看,只见那人剑眉星目,俊秀通雅,阿禾心中一跳,随即脸红了起来,忙从他怀中挣开。阿禾抬头看向他,红脸道:“你……你是什么人?”那人看着她,并不答话。

阿禾见他一身太监服饰,点头道:“是了。”又问:“你是哪个宫里的公公?怎么这样慌慌张张的?”

那人眼中有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道:“我在……文德殿当值。”

阿禾听他声音低沉浑厚,却不像太监那般尖锐,略微有些奇怪。她脚下一动,好似踢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不禁“哎呦!”一声,原来适才头上的玉簪被撞落,摔在地上碎成了三段。她心疼无比,俯身捡起碎片,说道:“这簪子是娘亲挖了十来天的竹笋才得来的!”

那人见这玉簪质地稀疏,并不是什么好货,却见她如此难过,似乎心中不忍,只得道:“对不起……我……”想说“我赔你”却又感到好笑,自己的性命尚且不保,竟还有心思与这小宫女啰唣?

阿禾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身上穿的服饰,便知他是品级不高的小太监,说道:“算了,我不叫你赔了!”她掏出手帕将碎片包好,只听地面上有滴答之声,心中顿觉奇怪,如此细雨不可能砸地有声。她忙将灯笼凑到地上看了看,不禁大吃一惊,却见地面血迹斑斑!一滴一滴的血水正从旁边这小太监的袖管中滴落!

阿禾又是“哎呦!”一声,站起身来,那人眼中一寒,按住了藏在腰间的利刃。阿禾却没在意,只轻轻扶着他的手臂,问道:“你怎么啦?受伤了?”

那人点了点头,说道:“我在文德殿不小心打碎了一件花瓶,掌事公公打的。”

阿禾满脸不忍,说道:“你刚才急急忙忙的,是偷偷逃出来了吗?”

那人道:“是,我想逃出宫,走迷了路。”

阿禾叹道:“你一个小公公,怎么逃得出去呢!被人发现还不得打死?你跟我来!”

那人有些迟疑,阿禾拉着他没受伤的手臂,说道:“这里离我住的地方很近,我先给你受伤的地方包扎一下,你再回去好好跟掌事认个错,就没事了!”说着拉起他便走。

那人脸上闪过一丝疑虑,随即放开腰间利刃,跟着她去了。

阿禾带着那人向竹林走去,她见这人一路默默不语,只道他是吓傻了,因说道:“你别怕!我明天帮你跟掌事公公求情,他一定不会再打你了。”

那人看向她,说道:“谢谢姑娘!”口中却无多少喜色。

阿禾抿嘴一笑,说道:“叫我阿禾罢,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见阿禾满脸泪珠,却又腼腆微笑,心中有些无奈,不好不答,沉吟一番道:“我叫沅郎。生于沅江渡船之上,故名沅郎。”

沅郎见女子眼中含悲,问道:“阿禾姑娘,你刚刚为什么哭?”

阿禾伸手抹去脸上泪痕,说道:“也没什么大事。”

沅郎问道:“你也做错了事?”

阿禾笑道:“是啊,我也做错了事,却不是失手打碎了花瓶。”她心中暗想:“我错在投胎到世上最无情无义的地方!”

沅郎听她打趣,当下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阿禾见他清远的眼神中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温煦暖人如同春日的阳光,因暗想:“观此人气度,倒是与宫中其他太监有云泥之别。”

两人来到竹林瓦舍,阿禾见娘亲面色焦急地站在门边,叫道:“娘!下着雨你站门边上做什么?”

阮氏见阿禾回来,道:“我等你呢!皇上说什么了吗?”阿禾看了沅郎一眼,心道:“他若知道我的身份,只怕会更加畏惧。”当下向她娘使了个眼色,说道:“娘,你先去屋里收拾收拾,明日候旨。”

中年宫女看了看她身边的太监,只觉他高大俊朗,以前从未见过,因问道:“这位公公是?”

阿禾挂念沅郎的伤势,忙道:“他是文德殿的公公,娘你快进屋去罢。”说着将她娘亲推向内堂。那宫女一肚子话要问,却也没说上三两句。

阿禾拉起沅郎来到自己房间中,背上了房门,向沅郎笑道:“你别见怪,我娘有些絮叨。”沅郎点了点头。

阿禾拿起一个小药箱,说道:“这些药很全的。”说着轻轻抬起沅郎受伤的手臂,撸起袖管,却见他手臂结实有力,虽有血渍,却青筋明显。阿禾有些犯窘,又有些说不上的奇怪,只好继续撸卷,到了大臂,衣袖粘在皮肤上,阿禾知道这是伤口所在,不敢用劲。

哪知道沅郎眼神刚毅,道:“我来。”说着拽着衣袖向上一扯,露出一个极深极长的伤口来。阿禾见他的手臂微微发颤,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显然极疼,却不吭一声。

阿禾皱眉道:“怎么这么狠心!”

她对这小太监着实怜悯,忙拿起手绢为他擦汗。沅郎闻到一股细细的幽香,眼中却是一寒,牢牢握住她的手,道:“我自己来!”

阿禾见他眼露凶光,心中一惊,不知他脾气竟如此古怪,只得道:“好了,你放开我的手!”

沅郎放开她,阿禾的手被抓得生疼,活动了几下手腕,愠怒道:“你干嘛那么用劲?”

沅郎看向她,半响方道:“在下,失礼。”

阿禾听他此话实在古怪,只道是从《侠义志》之类的书籍中偷偷学来的,又好笑又好气。当下叹了一口气,问道:“你的手臂是怎么伤着的?掌事公公用刀子割你吗?”沅郎听她碎碎念不止,心中无奈,只得点了点头。

阿禾愁道:“不知你打碎的是什么花瓶,一定十分珍贵!”

沅郎看向药箱,问道:“有清溪镇的金创散吗?”

阿禾摇头道:“没听过。”她挑出一个白瓷小瓶,说道:“上次我娘砍竹子,被刀子划伤,用的就是这个。”说着将壶中的水倒入木盆,将丝绢在水中摆了摆,拿出拧干,对沅郎道:“我要给你擦洗伤口,你可不能再抓我了!”沅郎点点头。

阿禾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擦去伤口周围的血迹。过了半晌,她抬头笑道:“好了,我要开始上药了。”她将药粉轻轻倒在伤口上,仔细包扎好,说道:“好了,你等一等,我出去把水倒了。”

阿禾端盆回来的时候,沅郎已经不见了,木窗微启,在风雨中吱吱呀呀地晃动着。

桌上多了一块碧绿的如意佩,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

多年后,又是一个雨夜,只不过这次,不是秋风秋雨夕,而是料峭倒春寒。一个白发男子缓缓走到皇宫一处地方,那一年,有个身穿青衣手持琉璃盏的女子,在花阴之下哭泣;那一年,他只身入皇宫,手刃了一个宫中大宦官。

如今,这个白发男子,独走皇宫,如入无人之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