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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泪浸寸土苦不苦?

薛秀成走到那一小片竹林中,竹林靠近墙角,他蹲下身,伸手捧起一抔土,放在鼻子前细细闻了闻。

阿禾,泪浸寸土苦不苦?

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缓缓走入竹林,薛秀成轻轻放下那一抔土,没有立即起身,只是抬眼望向竹林深处隐约晃动的人影。

人影渐渐清晰,那人头戴乌纱折上巾,一袭青色素地衣,衣缘饰云纹。前胸、后背饰龙纹方补各一。

薛秀成缓缓道:“你来了。”

那人看向蹲在地上的白发白衣男子,他语气平静道:“夜闯皇宫,你还敢穿白衣。”

薛秀成笑了笑:“薛秀成既然回来,就没有什么不敢。”他看向那人胸前的龙纹补子,叹道:“你这衣服上的龙纹,什么时候能有九条?”

“唯有九五至尊,方能九龙绕身。而我,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亲王。”

“我想起一个故事,曾今有个臣子对一个庸碌的帝王说:‘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

那人平静一笑:“此鸟不蜚则已,一蜚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只可惜,我不能一鸣惊人。”

薛秀成终于起身,他没有看向那人,只是道:“若宁王殿下不能做到一鸣惊人,又怎么会有胆量来到这里?”

此人,便是当今皇三子,宁王赵志宁。在皇帝赵希的五个儿子中,他比不得大哥太子的精明世故;比不得二哥宣王的文韬武略;更比不得两位弟弟能讨父皇欢心,是个最碌碌无为的皇子。薛秀成却独独看中了他。

宁王一本正经道:“我有一鸣惊人之心,却无一鸣惊人之势。”

“哦?”

宁王指了指德政殿上的那口金钟,他说道:“你看那口钟,我赵家气运将尽……这天下,将是你的了。”

薛秀成没有问他是如何知道那口钟是用以吸取赵家气运,只是叹道:“江陵号衣冠薮泽,人言琵琶多于饭甑,措大多于鲫鱼。是人物荟聚之处,人间繁华之地……”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就是这样一座城,不出一年也许就会横尸遍野。一旦江陵城破,你当如何?”

宁王直了直腰,他仰面看天,冰凉细雨落在他的脸上,这位最平庸的王爷昂然道:“宁在雨中高歌死,不去寄人篱下活。”

薛秀成就好像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他一脸讥讽笑意,叹道:“你的骨气从哪里来?”

宁王不卑不亢:“从我的教养中来,从我的姓氏中来,从我的血统中来!”

薛秀成冷哼一声:“一城百姓枯骨,换你名垂青史,这个买卖稳赚不赔啊!”

宁王一怔,他知道,一旦城破,拒不投降的代价便是屠城。

薛秀成继续道:“百姓没有你们皇室的血统,你却要拉着他们一起死?食不果腹却还要承受锦衣玉食的代价,你难道无愧?”

宁王忽然喝道:“日后若有屠城,便是你下的军令。你反倒要问我?”

薛秀成笑了笑:“我从地狱里爬出来,已经没有什么仁义道德可言。今日,我不是质问你,只是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替你爹做一个选择。赵氏负我薛秀成,究竟是要敢做敢当,还是要拉上一城百姓的性命,你自己看着办。”

宁王愕然,沉默良久。

薛秀成道:“现在说这些话,还是有些早了。宁王殿下有的是时间想清楚。天师府的赵老天师既然将落魄钟的秘密告诉你,我也不怕你会大肆宣扬。毕竟殿下对黄老之说深信不疑,该知道气运散尽,国将不国……还有,我知道宁王这些年藏愚守拙殊为不易,宏图未展便要以身殉国,似乎也会死不瞑目……当年薛家蒙冤,唯殿下极力为我开脱,家姐才能侥幸不死。这一份恩情,薛秀成没齿难忘。”

说着,白发男子朝他深深作揖。

宁王眼神波澜不惊,他只是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薛秀成起身,“薛秀成恩怨分明,不妨向你泄露一份天机,殿下身负赵氏三分气运。日后,这天下将是逐鹿者的游戏,至于赵家江山究竟会入了谁手,那得各凭本事。天师府有个叫郑长生的道士,胸有沟壑,可当大用。”他笑了两声:“当然,若是殿下怀疑这人是我安排在天师府的细作,当我没说过这话。”

宁王再次愕然,他看着那个潇洒离去的背影,眉头紧皱。

……

相府张灯结彩,迎来了一位即将成为宫中贵妃的女子。那位姓秦名远的宰相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年那个自己带头弹劾的蜀国遗老周仆射的女儿,此时正在相府东苑厢房之中。

周成成坐在灯下,手中拿着一卷元祐刊本的《水经注》,正自细读。读到“江水”一卷,因见“江水历峡东,迳新崩滩。此山汉和帝永元十二年崩,晋太元二年又崩。当崩之日,水逆流百余里,涌起数十丈。今滩上有石,或圆如箪,或方似屋,若此者甚众,皆崩崖所陨,致怒湍流,故谓之新崩滩”,不禁暗想:“薛秀成曾今领兵在三峡大战蜀军,当时情形是何等凶险?”正出神时,却听门外女婢说道:“周姑娘。”周成成合下书卷道:“进来吧。”女婢推门而入,说道:“素衣放好了水,请周姑娘前去沐浴。”周成成起身随她出去,来到对面厢房,推开门,迎面一股花香。她看了房中素衣一眼,素衣对那女婢道:“我一个人服侍小姐便可,你先出去吧。”那女婢有些迟疑,还是点了点头,出去关上了房门。

周成成解下衣衫,浴桶之中水雾氤氲,暗香浮动。她进入浴桶,拈起一片花瓣,问道:“有什么消息?”

素衣轻声道:“秦家二公子病重,外面来了位神医。”

周成成微微皱眉,撩起几朵水花,说道:“好端端的怎么就病重了?”

素衣道:“我也不清楚。”

周成成道:“怎么不请御医?”

素衣道:“这病来的奇怪,御医们都束手无策,这才在外面请来一位神医。”

周成成问道:“神医?现在好了?”

素衣回道:“服了那大夫的药,已然见好!”

周成成淡淡地道:“独子病重,秦远定会为之分心。可惜了,错过一次绝好的机会……可知那神医是什么来路?”

素衣道:“我没有见到那人,只听说那大夫五十来岁,自称是鬼才郎中胥布公的徒弟。魑魅二鬼看的紧,我也不敢细查。”

周成成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去罢。行事小心,不要让人起疑。”

素衣离开,周成成看着腾起的雾气,心事重重。忽然梁上传来一阵轻微的衣物摆动之声,她立刻警觉,低喝一声:“谁?”掀起水打向梁上,同时起身抓起一件轻纱披在身上。水珠打向梁上时,她人已站在桶外。却听梁上人低声道:“是我!”。

周成成一怔,却听外面赤面鬼问道:“周姑娘怎么了?”素衣亦敲门问道:“小姐?”

周成成顿了顿,说道:“我没事……不小心滑到了。”

赤面鬼似乎有些起疑,欲要进去看看,素衣拦住他道:“宫主在里面沐浴,先生不得无礼!”

只听里面周成成道:“小女子尚未入宫,先生身为男子却私入东苑。不知道是皇上的旨意还是丞相的意思?”语气冰冷,那赤面鬼见她有斥责之意,忙笑道:“在下适才经过东苑,听到呼声,心忧姑娘安危,这才唐突闯入。不敬之处万望见谅!”

半响,只听周成成冷冷地道:“先生请罢。”

赤面鬼忙道:“是!在下告退!”

周成成听他走远,对梁上人说道:“下来!”一人飘然落地,但见他一袭白衣,剑眉俊目,却不是薛秀成是谁!周成成陡然见到薛秀成,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凄苦,面上却是冷冷地道:“原来薛大爷惯会做这梁上君子的……”

薛秀成拥住周成成,笑道:“不做梁上君子,如何见到你?”

周成成一怔,随即小脸通红,她推开薛秀成,怒目而视。

薛秀成一怔,忙道:“你别误会啊,非礼勿视是君子,我没偷看你。”

周成成扑哧一笑,又复板起脸:“你是君子?”

薛秀成点头笑道:“你别说,还真不太像。”

周成成心中一酸,流下泪来,问道:“你怎么会来?”

薛秀成道:“不是为你来的,我来这里办事,顺道来看看你。”

周成成在他怀中,叹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怎么这么傻!”

薛秀成正言道:“现在不要杀皇上,杀了他,你出不了这江陵城!”

周成成怔了怔,推开他,转过身来,说道:“你走罢!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首先是赵希的仇人,是梁红芋的徒弟,是周仆射的女儿,最后才是你薛秀成……”她忽然顿住不说,她算是薛秀成的什么呢?

薛秀成见她情绪激动,温言道:“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你背负的太多了……你见过雪山么?见过大海么?跟我走,我带你去看看从未见过的风景,就当是借我一载春秋,好么?一年之后,若是赵希不死,你再来杀他,我定不拦你。”

周成成抬头看着他殷切的眼神,心中一软,她一生之中,最不忍拂逆之人,便是薛秀成。(未完待续)